再见,老爸
昨天,父亲入土为安。
医生下通知必须出院的时候,我在下乡的路上。这一天还是来了。送他回到老家,他在床上挣扎两天,变成一张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在这一天之前,我偶尔翻看佛学经典,甚至看一点《圣经》,想从中领悟生死。但是没有用,医生总是根据数据作出结论,在你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刻告诉你。
在父亲确诊那天,我完全不能接受。那是2019年10月的长沙,是我四十岁生日后的第三天,父亲忍受疼痛,坚持到我生日后才肯去看病。每每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痛。在这一天里,我得知他是肝癌晚期,转移腹膜下淋巴组织。长沙的天空,雨下一阵停一阵,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在病房里写下我是天上的流云。在湘雅附一十一病室的楼梯转口,一开始是泪水不听话,默默地流下来,然后,我失声痛哭。在哭完之后,我和弟弟相对无言,彼此看着对方,我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他抽着烟,狠狠地一口一口的吐着。我悄悄地回到他的病床前,头也不抬。过去的几十年,他都是行走在我前面的背影,现在,他终于转过身,看着我,像是在问:今天工作任务完成了吗?
父亲生于1952年,属龙,家在雪峰山下。他是家里的长子,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小时候,虽然家里穷,但是他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他的人生第一站是辽宁鞍山某雷达基地。他终于可以吃饱了,这是我听过他最开心的话。在雷达基地,他每天坐在监视器屏幕前,观察有没有闯入的不明飞行器。他在几年的当兵时光里,都没有发现那个可以改变他命运的小点。这个小点改变了同他一起入伍的高中同学的命运,前年他的这位老同学特意回家和战友们一聚。父亲身材魁梧,写的一手好字,在团长欣赏的情况下,推荐在全团作报告,到台子上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这件事,他只和我说过两次。我却记下了。他一生工作的单位有四个,他都是在那里做一个普通的教师。尤其是做小学教师的时候,还要兼任伙夫,他竟然做饭十次有八九次都是做的生米饭。他家访不醉不归,有一次是路过的学生家长用拖拉机捎回来的。
父亲在28岁时有了我,我是他的长子。他在今年3月5日过的生日。那天我煮了个猪肚,他吃了两片,舍不得倒掉,第二天接着吃。
他不是放开的人。他节省;没有交集;他固执;脑壳也没有转弯。
我三年级时最大的心愿是要一副球拍,他爽快答应。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一路欢声笑语到镇上买回;也还记得他精心准备好渔具,他走在前,我看着他的背影和那盏微弱的光,走在黑夜里,在池塘边,在田间,一晚下来,一无所获。我离开国企去广州,回家和父亲见面时,我是带着单位上班时的铺盖的。父亲没有多说一句话。他批评过我的人生的每一次选择,却在我每一次选择后坚定支持,直到我下一次改弦易辙。他默许我的胡闹,让我在宽松的环境里生长。
就是这样,我才可以在27岁之前可以和任何一桩亲事说不,才可以在27岁之前随便花费自己的工资。是的,我不曾像他那样贫穷,没有吃,没有穿,没有像他在北方的天空下的每一次仰望却徒劳无获。我不知道他人生最骄傲的时刻是何时?是他陪着我一路北上到郑州求学,还是他陪着弟弟去单位上班。
然而,这些都过去了。在他最后的时光里,他和每一个看望他的人说身体没有大问题。我唯一的要求是要求所有的亲人不要轻易打扰他,让他快乐的生活。我又乱做主了,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在他中风那天,我一直陪着他。早上还能说话,中午就只能听我说,我告诉他你牵挂的人和事都可以让他安心。他的眼角流着泪,不由自主地流,这是我第一次看着他流泪。我搀扶着他,他尽力站立,只有三秒。这是他在人世里的最后一次站立。他离开的时刻在悄悄地到来。他沉默,就像坚石,在人间风雨里行走;他坚强,就像那条黄牛,在人世尽着本分。
父亲下葬的时候,地仙踩在木棺上,摆罗盘定向,还顺利,无须移动,一次定型。我双手抱着父亲的照片站在金井前。天阴阴的,雨点打在我的头上,觉得那是他在轻轻敲打我的头。我按例跪下,地仙撒出粮米,落在我的心间,那是他在祝福我好运。那一刻,我心里释然,没有任何恐惧。
在五天时间里,我没有落一滴泪。我就像一个道具,人们告诉我这样那样,谁都可以指点,我还是那个光屁股的小孩子,我回复可以的。其实在我心里,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父亲入土为安。我看着他入土为安,一切妥当。我没有任何情绪表现。然而,我相信有一天,雪峰山下,蓝天,白云,阳光,轻风,一切都是特美好的样子,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穿过街巷,忽然悲从中来,我坐在某条路边的石凳上,专心失声痛哭。
老爸,我在某条路边的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