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四韵之苦槠树
鄞州公园苦槠花开满树/小山摄影
苦槠[zhū],是一种乡愁树,也是一种历史树。
一
苦槠为壳斗科锥属大乔木,江南常见之树,全身都是宝。其树四季常绿,喜温暖、湿润环境,但也能耐阴、耐干旱、耐贫瘠,是一种不择地而生的坚强树种。同香樟、枫香、银杏等古老树种一样,是很多江南村落周边风水林的重要组成部分。
安徽省岳西县冶溪镇树龄1050年的古苦槠树/网络图片
苦槠也是一种长寿树,成百上千年的古树比比皆是,尽管有些村庄世易时移几经变迁,但作为风水树的苦槠树林,却可能一直屹立不倒。对一些走出村落的游子来说,他们也许曾在大苦槠树下纳凉歇息、做活计、捡拾苦槠子,或小时候曾在林中捉迷藏、玩游戏、听故事,哪怕仅仅作为村庄形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苦槠树也让人难以从记忆之中抹去,成为一些游子对家乡风物最深刻的记忆。
苦槠树干/网络图片
苦槠叶子中部以上有锐齿/丽水吴东浩摄影
在小山的家乡江西新干,苦槠也是山上常见之物,它们常和杉木、樟树混生在一起。最让我难忘的,是村后那棵古老的苦槠树。其树形高大,树冠舒展,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其主干粗壮结实,树皮浅纵裂,片状剥落,和樟树那深深的纵裂纹区别很大,倒微微有点像松树皮的样子;其叶厚革质,很坚硬,中部以上的叶缘,有锯齿状的锐齿,叶顶还会拖着一个小尾巴尖,很有特色。大多数时候,苦槠一身深绿色静静地站立于天地之间,其最引人注目的季节,是其开花的时候。
苦槠花开,气势极盛/小山摄影
大约在清明前后,苦槠长长的花序,会从树冠之间的各个角落伸出来,淡黄绿色的穗状花,不经意之间,开得铺天盖地气势惊人。花季期间,还没走近村后那棵苦槠树边,老远就听见蜂鸣之声嗡嗡作响,不知多少蜜蜂在花间忙碌着,走过树下,苦槠那味道独特的花香,让人过鼻难忘。现在回想起来,和江南城市园林绿化中常见的石楠花之神秘味道颇为类似。在晚春暗绿的山色之中,开花的苦槠树特别显眼。放眼四望,苍苍茫茫的群山之间,到处可以看见东一团西一团淡黄绿色的花树,有时候苦槠连势成片盛放,简直就成了山间波浪滚滚的一片苦槠花海。
苦槠壳斗及开裂图/丽水吴东浩摄
花期之后,苦槠由绚烂归于平淡。井井有条缀满小枝的小坚果,开始在壳斗里面静静生长。苦槠的壳斗比较独特,其外形好似佛像带卷发的头部,几乎完全包住了果实,只露出一点点果尖,这是识别苦槠的一个重要特征。因为有些壳斗科植物的壳斗,浅包或二分之一左右包住果实的多,像这样全包的比较少。秋末初冬,吸收天地精华的苦槠完全成熟了,其壳斗自动裂开,野山栗模样的玲珑果实会掉落一地。植物的本意,是通过喜食其果的小动物或者流水的作用,来传播自己的种子,达到种群不断扩大的目的。但我们人类常常会打断这个进程,捡了果子做食品去了。
二
对很多游子来说,除了苦槠树所代表的家乡意象,乡愁也许更多来源于舌尖上的味道,来自于对苦槠豆腐的念想。先民们在房前屋后栽种苦槠树,除了其易活、遮阴、用材、美化等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一点,也许是其果实可备不时之需。李时珍在《本草纲目》槠子条目中记载:“(苦槠)结实大如槲子,外有小苞,霜后苞裂子坠。子圆褐而有尖,大如菩提子。内仁如杏仁,生食苦涩,煮、炒乃带甘,亦可磨粉。”
苦槠子基部很宽厚,白色箭头所指的其他壳斗科果实基部窄小/丽水吴东浩摄影
现代科学证明,苦槠子富含淀粉,浸水脱涩后,可制成苦槠粉,在饥荒来临之际可代粮食填肚子,亦可做成苦槠豆腐,作为萝卜白菜之外,调节口味的一道特色菜。在浙赣湘等地,苦槠豆腐现在依然流行,只不过做的人少了,多以地方特色菜形式出现在农家乐、土菜馆,或作为地方特产在淘宝上销售。吴东浩老师给我发来几张丽水地区畲乡特产苦株干制作过程及一袋成品苦株干的图片,此处“苦株”即为苦槠,说明畲乡依然推崇苦槠食品。
晒苦槠子直至开裂/网络图片
童年时候,每到落果季节,我们便会挎着小篮子或者拿着小袋子,去村后或者山里捡苦槠子。我们半玩半捡,积够了那么一脸盆左右,才带回家交给大人。爸妈会将苦槠子用簸箕铺在太阳底下晾晒,直至苦槠子开裂,露出里面白白的果仁。这时候我们还要做一件事情,就是一颗一颗将果皮剥去,这也是一个苦差事,剥多了指甲痛。之后将果仁放进水里浸泡几天,去除涩味,最后用石磨将其磨成浆,滤浆成粉,存储备用。
成型的苦槠豆腐/网络图片
想吃苦槠豆腐的时候,先将水烧开,将适量的苦槠粉倒进锅里并慢慢搅拌,直至成糊状,接着把这一团糊放进瓷盆或木桶的清水里冷却凝结,然后用小刀将其划成小块豆腐的模样,就可以做菜吃了。油锅烧热,捞起几块豆腐,加上红辣椒、大蒜叶一起红烧,起锅前淋点酱油、料酒,一道美味可口的苦槠豆腐就做成啦!
如果去婺源旅游,可以点一份尝尝鲜/网络图片
此菜带着苦槠的独特香味,柔滑爽口,入口微微有点涩,但回味却很甜。能开胃提高食欲,还有清热解毒之功效,是乡间不可多得的一道美味。当年在家里,因为苦槠豆腐吃得太多,吃到后来甚至都有点厌烦。不过,现在倒是很想吃,但却吃不到,甚至仅仅回想一下都会咽口水,毕竟已经二十几年没有吃过苦槠豆腐了。
清代著名植物学家吴其濬在其巨著《植物名实图考》曾经记载:“余过章贡间,闻舆人之诵曰:苦槠豆腐,配盐幽菽。皆俗所嗜尚者。得其腐而烹之,至舌而涩,至咽而餍,津津焉有味回于齿颊。”章贡间泛指江西大地,应无疑问,这里面比较难理解的是“配盐幽菽”,查了资料,原来是指“豆豉”,意思是说:苦槠豆腐和豆豉都是江西人所喜欢的,而苦槠豆腐的味道尤其特别,其叙述和我们的感受完全一致。
苦槠豆腐的各种烧法/网络图片
除了苦槠豆腐,妈妈还会做一种“板子豆腐”,二者味道、颜色差不多,入口微涩,颜色偏褐,均为壳斗科植物果实磨粉制作的。“板子”到底是哪一种植物,因为岁久年深,印象已经模糊,从前两天和妈妈交流的信息来看,估计是小叶青冈或白栎。
三
苦槠浑身都是宝,不仅木材优质,果实可做各种食品,树本身还有很特殊的防火功能呢。研究显示,苦槠鲜叶着火温度可高达 42.5°,树皮厚且富含鞣质,难以着火燃烧,农村俗语“老槠嫩丛,打破吹火筒”,是对其防火性能的形象写照。
苦槠枝叶果/丽水吴东浩摄影
因为着火点太高,不易燃烧,小时候砍柴,不大喜欢砍苦槠灌丛或小树,这对苦槠来说倒是一件好事,让它们得以全其天年,故此苦槠树在山野越来越多。而檵木、杜鹃、白栎等着火性很好的灌丛或小树,不知道被我们砍了多少。现在想来,当年真是暴殄天物,好多美丽的山花都被我们当柴烧了。
苦槠粗壮的树干/小山摄影
由于苦槠燃点较高,并能抑制温度上升,阻止火焰蔓延,常和著名的防火树木荷一道,被作为营造防火林带的优选树种。不过,从小山最近几年行走宁波山间的情况来看,这里的防火道两边用木荷更多一些,用苦槠比较少。
畲乡特产苦槠干/丽水吴东浩摄影
个人倒是觉得,用苦槠做防火林,效益比木荷更好一些,可以收到一举两得的效果:一方面苦槠的枝叶和树干可以抵挡飘散的火星,挡住辐射热,起到隔热与散热的效果,使火星被树木枝叶过滤后而熄灭,成为山林的“守护者”。另一方面,树木成材之后,每年还可以收获大量的苦槠子,根据当前人们崇尚天然绿色有机食品的新趋势,若借此机会发展苦槠加工产业,制作苦槠糕点、豆腐、粉丝、粉皮出售,定能取得不错的经济效益,期待越来越多的苦槠树出现在宁波山间的各大防火道上。
四
苦槠的生境比较特别,是长江南北分界线的标志树。长江以北罕见,但在长江以南,则山野村落常见。其分布南沿,大致为湘桂、粤赣边界的五岭地区,再往南的广东广西,苦槠比较少见。故苦槠主产于浙赣湘三省。此一区域,自古城乡发达,人文鼎盛,因经商、求学及参军而导致的人口流动十分频繁。于是,加诸于苦槠之上的岁月印迹和舌尖上的味道,化作了一篇篇乡愁文字和一段段生命记忆,成为一种流传很广的苦槠文化。
苦槠嫩叶和花序/小山摄影
在浙江,苦槠存在的历史也非常悠久,在史前就有较广泛的分布。植物学家、农学家和考古学家曾联合组队,对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出土的植物遗存进行鉴定、研究,结果显示其中就有苦槠果实。浙江湖州钱山漾遗址曾出土许多良渚文化时期的木材遗存,其中也以苦槠最多。对于果实可以食用,且材质坚韧、富弹性、耐水湿的苦槠树,史前的先民们的利用已经非常充分了,常以此建造房屋、打造舟船、车辆或农具。
苦槠嫩叶/小山摄影
延续至今,苦槠依然是浙江山野的常见物种。南京师大张光富教授等专家曾对宁波天童的植物群落进行了研究,发现苦槠+白栎依然是该地区最为典型、分布面积最广的次生灌丛群落。在东钱湖,有一个镇的名字就直接来源于苦槠,这就是莫枝镇。莫枝距宁波市区13公里,东南频临东钱湖。据清人李暾《修东钱湖议》一文记载,唐天宝三年(公元744年),县令陆南金扩建东钱湖,在此筑堰,控制钱湖与河水的水量水位,兼有方便过船之功能。因山上多木槠,遂名木槠堰。北宋天禧元年(1017年),木槠被砍伐殆尽,取谐音改名莫枝堰,镇以堰名,演化成今日的莫枝镇。此处的木槠,即为苦槠。
鄞州公园苦槠树/小山摄影
在单位附近的鄞州公园北入口附近,也有一株临水而栽的苦槠树,不知从何处移植而来,树干粗壮古朴,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古树,但却依然枝繁叶茂。晚春花繁之时,站在对岸看过来,这一株盛大而美丽的花树,几乎成了公园最耀眼的明星。每次散步路过之时,总要在树下稍微停下脚步,看看树木长势,偶尔也怀想一下曾经的岁月。
在当前园林界一片求洋求新求奇的风潮之下,当年的建园者能够引苦槠、乌桕这样的乡土树种入园,不经意之间慰藉了我们的乡愁,对于他们的睿智与情怀,不由得肃然起敬!
跟着草木 走过四季
关爱自然 敬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