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李万春与李少春(1)

梨园惯例,多是老生旦角挑大梁,因为这两行角色的戏多。以武生挑班而且时间很久的,当推杨小楼,自清末以迄民国二十七年(1938)他逝世以前,几垂三十年之久,占一世纪的四分之一以上,不能谓非异数。杨宗师以次,少壮派武生自领一军的,只有李万春和李少春。李万春自民国二十一年(1932)起挑班,在民国二十七年以前,和杨老板的永胜社,是北方只此二家的武生班子。二十七年春杨小楼仙逝,秋天李少春到北平挑班,北方算是又维持了两个武生班子的局面,这也是一项巧合。李万春和李少春谊属郎舅,但却因同行关系一度酿成“二李之争”,达四五年之久,是当时轰动南北的菊坛大事。笔者和他二人,相当熟稔,下面不妨就他二人家世、师承、挑班经过、剧艺特色、个性和“二李之争”的前因后果,谨就所知,一一道来,聊供谈助。  

李万春的父亲李永利,河北省雄县人,身材硕伟,武功坚实,是一位名武净。久居南方,与武生李顺来(李砚秀、李凤翔的父亲)经常合作,像《收关胜》、《白水滩》等,都是拿手好戏。万春的母亲孙氏,天津人,生得白白胖胖,非常福相。姊妹四人,她行大。孙家二小姐嫁与针灸名医张少骞;孙家三小姐嫁与武净李德春,艺名小玉柱;孙家四小姐嫁与武生萧春亮。李萧二人在民国十九年(1930)到二十一年(1932)左右,在北平还都曾搭班唱戏。  

李太太所生五男二女,长子万春,字鸣举(万春后来办小科班取名鸣春社,这个“鸣”字就是从他的字上取的),是清末宣统三年辛亥(1911),出生在大连,那时李永利正在那里演戏。次子桐春(在鸣春社科班时名李鸣俊),三子庆春,四子不幸在吃奶时期就夭折了,老五环春。万春、庆春、环春,大大眼睛,都像他们老太太;桐春则长得毕肖他们老太爷。长女也在幼时夭折,次女蕙英,也长得像妈妈,因为她成了独女,又娇憨可喜,颇得父母宠爱。后来嫁与北平戏曲学校毕业的武旦李金鸿,可称一对璧人。  

李永利在万春出生以后没有几年,就不在南方各地再跑码头演戏,同时也略有积蓄,就北返在故都定居,息影舞台,以课子为乐了。他的武功坚实,得自幼年挨打用苦功,往下传时,当然也是用严厉的传统方式。但是万春生得浓眉大眼,细皮白肉的,又是长子,舍不得打。因此万春的武功,能打能翻而不能摔;虽说武生不比武净,但是像《冀州城》那种戏,也是要 摔的。到了桐春开始练武功时,他生得不如乃兄漂亮,又是老二了,李永利也就舍得打了。因此,桐春能打能翻也能摔,尽得他父亲武净剧艺的薪传,所以论起武功来,桐春要比万春瓷实。后来在万春的下把青黄不接时候,桐春很助万春一臂之力。来到台湾以后,先后任虎啸、大宛剧队队长,现隶联勤明驼剧队。他的《艳阳楼》高登,把纨绔跋扈、飞扬浮躁的身份,刻画入微;而开打的勇猛彪悍之处,完全乃父路数,一时无两。最近几年身体发福,大打是卖不动了,但扎靠的戏,大将风范,台风非一般后起所能及,尤其关戏,已成今日菊坛一人了。庆春除了有点基本武功以外,学大小花脸,小时候常在万春的本戏里串上一角,像《红孩儿》,他演红孩儿的幼年。后来在鸣春社里,偶尔贴一出花脸戏,在《济公活佛》本戏,他就饰演济公了,他始终追随他大哥左右。老五环春,是李家幼子,从小也娇生惯养,可以说没有学什么戏,他到台湾时,还不到二十岁,从他随桐春在虎啸剧队时起,才开始练功学戏。不过人很聪明,进度也快,在1952年,一出《伐子都》轰动台北,从此正式迈入剧坛,现隶陆光剧团。他的扮相和万春有虎贲中郎之似,嗓音也像,尤其台步,更是“李门本派”,是台湾的名武生之一。

李万春生得不高,身材中等,适于短打,不宜长靠,于是他展长掩短,专在短打戏上用功夫。加上扮相英俊,有嗓能唱,亮相边式美观,开打干净利落,尤其绝顶聪明,反应极快,戏路宽广,博学多能,所以他是杨小楼以次,可说是武生界的泰斗。直到李少春北上挑班,才算遇上了劲敌,所以“二李之争”,在自然环境上,便有了潜伏的趋势。  

在谈李万春开始唱戏,搭班之前,先要谈一位梨园名人,才能把万春的演戏史连贯起来,这人便是俞振庭。俞振庭是绰号“俞毛包”的老辈武生泰斗俞菊笙之子,与尚和玉、杨小楼是以师兄师弟相称的。他最拿手的戏是《金钱豹》,叱咤风云,真能演出兽性来,那种犷野凶悍的气氛,为杨、尚所不及。但他就是这么“独沾一味”的一出好戏,其他会的戏不多,演得也不精,不但不如乃父,也比不上杨、尚两位师兄。因为少年斲丧过甚,武功退化得很快,民国十一年(1922)以后,就不大上台了。但是此人演戏虽没有多大成就,却有一样长处,善于组织,而且头脑灵活。他在清末起就组织了一个双庆社,遍邀各大名伶在他班里演出,自谭鑫培起,杨小楼、余叔岩、四大名旦、王又宸、高庆奎、马连良等,都搭过他的班。一来他是名父之子、梨园世家,大家都有点渊源,他来邀请不好意思不答应。二来,他在台下也是“小毛包”,颇有点恶势力,又养了一群武行,大家都有点惧怕三分,他来邀也不敢不答应。同时有些自南方北上的角儿,打算在北方立足,还要先到俞五爷(振庭行五)那里挂号,如能搭他的班儿,有许多方便。像民国八年(1919)盖叫天北上,以后的瑞德宝、黄润卿,都是搭他的双庆社。直到民国二十年(1931)以后,双庆社才解散,而在他成班双庆社这二十多年里,真赚了不少钱。同时,因他头脑灵活的关系,除了能在台上翻老戏、排新戏以外;北平的开始演夜戏(以前都是日场演戏,唯有义务戏才能晚上唱,俞振庭常藉名义演义务夜戏,久而久之,营业戏也能晚上演了)和男女合演(以前一般戏班没坤角,女角自有坤班,就是清一色女伶)都是创自俞振庭,开风气之先。  

除了双庆社以外,俞振庭还有一个斌庆社。一方面是科班,教些学生,以武戏为主。有名的如毛庆来、范斌禄、苏斌太、刘斌升、于斌安、高斌峰、殷斌奎(艺名小奎官、工大小花脸)、王斌芬(老生)等,尤其造就不少武行人才。在北平听武戏,有些戏单上没有印上名字的武行,大部分是富连成社出来的。有少数一出来就挺着胸的,就是斌庆社的学生,老听戏的一看就能分辨出来。另外,吸收一些搭班唱戏的童伶,老生如王少楼、五龄童(王文源)、杨宝森、马最良。武生如他弟弟俞华庭、俞赞庭,和外甥小振庭(即孙毓堃),及刘宗杨。旦角有魏莲芳、俞步兰(青衣,小生两门抱)、小翠花(出科以后)、小桂花(即计艳芬)、小荷花(于莲仙)等,是为小班。俞振庭把成名的大角,安排在双庆社;他的学生和搭班童伶,以及尚未成名而有起色的角儿,安排在斌庆社。有此大小两个班儿在手里,在民国元年(1912)到二十年(1931)这个阶段,可以说纵横北平剧坛,蔚为一时权威。民国二十年以后,不但搭双庆社那些大角儿们,都已各领一军,独自作战。就是搭斌庆社那些童伶们,也已长大成人,各自成班搭班去了。这两个班子,相继解散,俞振庭生活遂逐渐进入窘境。民国二十五年(1936)冬,梅兰芳北返,除了演短期营业戏以外,还演了几场义务戏。俞振庭抱病去看梅兰芳,请梅帮他唱一场搭桌戏,梅慨然应允,并联合俞的师兄杨小楼,合演一场《霸王别姬》,自然上座满堂,所获甚丰。俞振庭在上演之夕,亲到后台去道谢,他那年才五十七岁,但已老态龙钟,走路都需人扶持了。得了这笔收入,算是维持了些日子的生活,到了民国二十八年(1939)一月二十一日,因病逝世,享年六十岁。  

李永利在家课子,除了李万春的武生戏以外,又收了个徒弟,并且认为义子,就是蓝月春,让他学武净,充万春的下手。两个人因为是一个师父教的,又同时在一起练功学戏,所以开打的把子,严丝合缝,得心应手,在台上有如“一颗菜”(梨园术语,喻有条不紊、整齐划一的意思)。  

李万春戏学得差不多了,需要出台了,就在李永利缜密考虑之下,开始搭班斌庆社。因为那里的武行人多,演武戏方便;同时,俞振庭也能捧人。俞五爷呢,也欢迎这位将门之子,给斌庆社增加生力军,双方一拍即合,于民国十二年(1923)九月八日,正式在斌庆社出台,地点是前门外大栅栏三庆园,演白天一共四出戏:(一)俞华庭《恶虎村》。(二)杨宝森《上天台》。(三)五龄童、俞步兰《御碑亭》。(四)李万春、蓝月春的《两将军》。  

《两将军》就是《战马超》,又名《葭萌关》,在此以前,北平都是这么贴法。改名《两将军》,也是俞振庭的噱头。那年李万春十四岁,不但打的紧张火炽、干净利落,而且扮相英俊漂亮,真演活了“锦马超”。蓝月春不但功架稳练,脸谱好看,而且配合得好,两个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也好似“活张飞”。马上一炮而红,轰动九城。从此李万春在斌庆社奠定基础,在十天戏里,总有八天他演大轴,而且《两将军》这出戏,也红得发紫,观众百看不厌,贴多少回,多少回都满堂。  

在民国十七年(1928)北伐成功,政府南迁以前,北平是北政府所在地,市面繁华,堂会戏极多。在民元到民十二年这个阶段,除了谭鑫培没死以前(他是民国六年故去的),有谭的演出才算名贵以外;另外就以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的戏才算名贵,称为“三大件”(比喻酒席上的燕窝、鱼翅、海参)。但是到了民国十二年李万春出台以后,除了“三大件”以外,还要有一出李万春、蓝月春的《两将军》才算名贵。在堂会戏里,演出的名伶们都要先向本家儿道喜或拜寿。李、蓝两个人才十三四岁,穿一样的袍子马褂,万春是粉妆玉琢,月春剃个光葫芦头,憨状可喜。进门一磕头,本家和来宾认为是可喜好玩儿的场面。那时虽没有明星的头衔,大家都以明星目之,把那些名伶们,反倒认为等闲了。于是越哄越普遍,这出《两将军》变成必不可缺的堂会戏戏码。  

有一次张宗昌过生日,办堂会。戏提调出个花样,要把戏目印成每出戏都用四个字(堂会的戏单都很考究)。于是《鸿鸾禧》改成《鸿鸾天禧》,《黄金台》改成《黄金满台》,这天当然也有李万春、蓝月春的《两将军》,就改成《两威将军》。这取自剧中刘备在城楼观战时的白口:“……真乃两威将军也。……”而《战马超》的又名《两威将军》,从此开始。后来不止李万春,大家也都贴《两威将军》了。总之,李万春在童伶时期的《两将军》红了好几年,而在这出戏上,也赚了大把大把的银钱。  

李永利教子课徒,不但严厉督促用功,而且对扮演角色的应工和“行当”,也守老规矩有分寸,并不因万春是自己儿子而偏爱捧他。《两将军》当然是武生扮马超,武净扮张飞了。《艳阳楼》的高登,原是武净应工,武生扮花逢春。俞菊笙觉得花逢春的活儿不及高登多,他就把高登接收过去,而以二路武生扮花逢春,以后唱武生的相沿成例,就把高登视为第一主角,而成为武生的勾脸戏了。李永利教这出戏,却使蓝月春习高登、李万春习花逢春,一遵老路。  

《神亭岭》的太史慈,原本也是武净应工、勾脸,扮相和《群英会》中,奉周瑜命监酒令,把蒋干吓得直发抖的那位太史慈一样。也是俞菊笙因为剧中太史慈有一场起霸,有俏头,就据为己有,改俊扮勾脸,自饰太史慈,而把原由武生扮演的孙策,改由二路武生承乏了。他以后的武生也都把太史慈视为第一主角,贤如尚和玉都如此唱法。但李永利却使蓝月春习太史慈,只是随俗不勾脸了,怕勾了脸台底下不习惯,而使李万春习孙策,演时贴四字戏名为《少年立志》。  

李、蓝初演《艳阳楼》和《神亭岭》时,台下观众忸于积习,都有点诧异,李万春是角儿呀!为什么给蓝月春作配呢?笔者当时也有这种感想。后来经老先生们指明原委,才了解李永利的一秉大公,不禁对他的公而忘私,敬佩万分!这两出戏,《神亭岭》比《战马超》在营业戏演出的上演率少,但在堂会戏中,却也偶尔出现。因为不能总唱《两将军》呀!这出戏也是两个人功力悉敌对打的局面。至于《艳阳楼》在营业戏里出现的机会就不多,在堂会戏里更没演过。因为如果看高登,办堂会的人就点杨小楼的《艳阳楼》了,不会看蓝月春的。这三出戏,在李万春成名挑班以后,以大块文章为主,就不动这些只卖武功的老戏了,所以就全“挂”起来啦。  

李万春从民国十二年(1923)秋天出台,在斌庆社小班唱红了以后,民国十三年起,俞振庭又把他偶尔安排在双庆社串演。那时候尚小云正搭双庆社,也是在与梅、程竞排新戏的时候。十月十九日白天,在广德楼推出一本新戏《五龙祚》,也就是《白兔记》,李三娘磨房产子的故事。俞振庭使李万春串演咬脐郎,与尚小云相得益彰,台下反应也很热闹,把尚、李二人全捧了。二人皆大欢喜,这就是俞振庭的聪明之处。隔没多久,十一月十六日白天,在吉祥,双庆社贴出尚小云的《刺巴杰》,而使李万春串演骆宏勋,这时他才十五岁,宛然是正工武生,与尚小云分庭抗礼了,台上下又皆大欢喜,自不待言。自此,李万春除了常川出演斌庆社以外,在大班双庆社也插了一脚,舞台经验日增,基本观众也越来越多,人缘儿也越来越广。  

北平在每年旧历岁尾,例有梨园公会义演,也就是俗称“窝头会”义务戏,给贫苦同业筹点款项过年。这种义演因为戏好角硬,且有不经见的冷戏,或难得凑在一起的群戏出现,所以很有号召。除了北平当地戏迷趋之若鹜,甚至有从天津、济南,或远自京沪赶来听戏的少数戏迷。因此,主办当局,非常郑重,派起戏来,有几条不成文法:

(一)成年成名的角儿参加,科班童伶不与焉,否则戏太多了,第二天天亮都唱不完。

(二)参加的演员,要的确被公认为对观众有号召力,不是每位演员都能参加。

(三)戏码先后、角色轻重,以演员的资历、特长、适宜为标准。主事者一秉大公地派出来以后,参加人不得推诿争执。事实上,历年的梨园公会会长,也都安排得十分妥当,无疵可寻。因此,在北平的伶人,全以争取到能参加梨园公会义演,为贫苦同业出力一显身手为荣;真有唱了几十年的戏,一回义演都没有上台的,那真是终身遗憾了。  

民国十六年(1927)、十七年(1928),四大名旦都红了,杨小楼、余叔岩也在盛时,那两年的梨园公会义演,可称最为硬整,而主持派戏的便是众望所归的俞振庭,每角单出戏以外,最后还有个群戏。我们试看看民国十六年那一场戏目:  

时玉奎《大回朝》  

方连元《蟠桃会》  

贯大元《黄金台》  

李万春、蓝月春《白马坡》  

周瑞安《艳阳楼》  

高庆奎《斩黄袍》  

朱琴心、荀慧生《虹霓关》  

尚小云、王又宸《汾河湾》  

程砚秋、郭仲衡、侯喜瑞、王又荃《红拂传》  

余叔岩 《闹府》  

杨小楼、小翠花《战宛城》  

梅兰芳《天女散花》  

尚和玉、郝寿臣梅兰芳、程砚秋《金花聚妖》  

杨小楼、小翠花(头本《混元盒》)  

陈德霖、侯喜瑞、尚小云  

这场戏如何名贵与精彩,读者自有评价,不必笔者词费。与本文有关者,就是李万春那年才十八岁,还算童伶,但在他出台四年以后,已够参加梨园公会义演的资格,跻入名伶之列了。这种成名发展的迅速,梨园罕见,而从此也奠定了他在剧坛的地位。  

民国十七年(1928)的窝头会义务戏,全部《红鬃烈马》里,就由李万春、程玉菁合演《投军别窑》一折,且置身于全部京朝大角之间了。  

李万春自参加了这两次鼎盛的义演以后,非常感奋,以后每年都踊跃参加。记得有一年冬天,他在济南演出,本来预算年底可以赶回来,但因津浦路水灾,火车不通,不敢预定归期。主办当局也不敢预派他什么戏,怕到时赶不回来,失信于观众。但是李万春费尽周折,还是在义演当晚赶回,下火车已八点多,第一舞台已经开戏了。他先打电话到戏院,准演一出,不回家就赶到戏院扮戏。九点多,舞台旁临时贴出一张海报来:“李艺员万春,自济南赶回,今晚加演《义侠记》,特此预告。”当时全场观众,欢声雷动,可见人缘之佳。等到李万春上场,更是彩声不绝。《义侠记》就是武松杀嫂、狮子楼,万春喜欢贴《义侠记》这个戏名,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又特别卖力,全力施为,演了一个多少时,是观众意外的收获。  

民国十八年(1929)起,李万春就只在双庆社演出了,先后与徐碧云、朱琴心合作,或演压轴,或与徐、朱合演大轴,已经脱离斌庆小班,而迈进大班。到了二十一年(1932)初,一切条件成熟,就自组永春社,自己挑起大梁来,一直到民国三十七年。(连载一)

选自 丁秉鐩《菊坛旧闻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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