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陈光宏：尘世的白（9首）
尘世的白
51岁的农民李大勇
肝癌晚期。医院不留院了
只好拉回家
家人问他有啥愿望没
他想了半天，最后说：
给我买身西服吧
以前，一直没舍得买
火化前，他媳妇摸着那身笔挺的西服
哭得像个泪人：
苦人啊，这辈子做牛做马
下辈子，咱要像个人
记得小时候，一进腊月
母亲就给喂了一年的仔猪做好吃的
菜帮子拌米糠，掺玉米面煮糊糊
猪吃食时，母亲总要掐掐它的脊梁背
量量膘肥。那时候
我当然预感到了一头猪接下来的命运
今年，老板又承包了一项工程
开工典礼那天，请我们大吃了一顿
看我瘦弱，随手捏捏我的肩膀
试试软硬。那一刻
我再次想到了一头猪接下来的命运
上苍一定发现了人间不少的错误
否则，不会用云的橡皮反复擦抹
这里的悲哀在于：再多的卑微糊上了眼睛
仍然被人视而不见——
群山走到这里，倒下了
石头走到这里，软化了
像母猪躺着，露出奶头，奶着幼崽
平原躺着，从根茎挤出粮食，哺育生灵
成群的砖瓦兽摇着炊烟的尾巴
它袋鼠般的怀抱搂着牛羊、鸡鸭、庄稼人
众神走到这里，歇下了
死亡走到这里，亮出了唢呐的喉咙
如果你看见树木倾斜，众草飘动
那一定是平原爬起来了，在奔跑——
像箭失去了弓
像水不再流
这时候，一望无际的草
甚至不如一棵草
它们屏住呼吸
齐刷刷地望向风
不知是该摇一摇
还是就这么一动不动
草一度忘了自己
草不敢有自己的想法
草甚至是为了风的存在而存在着
它们根本不知道
恰是自己的推波助澜
空气抖起了威风
这时候，草像睡着了
草像死去了。或者说
草只有睡着了，死去时
才完全属于自己——
风不吹，草不动
尘世间，不知道有多少卑微的事物
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
它们除了顺从
还是顺从
在城里，我惊奇地见到了许多
熟悉的花卉。比如
我们叫剪刀草、艾草的
他们叫泥胡菜、艾蒿
其实是一样的植物
只不过
栽在盆中，供在阳台上的，叫花
生在地里，踩在脚下的，叫草——
记得父亲领着一帮人
打夯奠基、砌筑上梁、苇编蒙顶
一群能工巧匠，不像盖房子
倒像从泥土中扶起沉睡的神
给它戴草笠，穿土袄
让它搂着我和家人
我说最属我家的泥草房通灵了
或许与父亲后来早早融入泥土有关
以至于大地震中坍塌的刹那
一颗檩顶住倾斜的山墙
神奇地护住了三条性命……
他永远在我的对面，在世界的对面
我们像同一个躯体的合租人
世态炎凉，我复杂多变
他依然单纯，像个孩子
我谨小慎微，四处逢迎
他大义凛然，我行我素
怕他得罪全世界
我把他关进牢笼
但我们都盼望着有那么一天
能把他放出来……
没有人相信这尘世的清白
只有雪誓死捧着纯洁之心
只是，人们并不拿它当回事
只有我像芦花一样举着圣洁信仰
当然，也没人拿我当回事
作者简介
陈光宏，1965年生，农民，打工者，河北唐山丰南人。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作品》《草堂》《文学港》等刊。
“燕赵七子”诗丛之一的《唐山记》，是东篱第三部诗集，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一部人文地理意义上的山海经（唐山北依燕山，南临渤海），也是一部植根于大地震废墟上的精神史，更是一部充满童年经验和成长经验的油葫芦泊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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