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力与审美 《声光交响》​（20）聂昌硕著

应力与审美

《声光交响》（20）聂昌硕著

应力一词对于一些画家来说很陌生，气韵这词挺熟悉，不懂应力很难理解气韵。格式塔心理学的应力概念经我研究、演绎，可以科学、清晰地解析“气韵生动”的成因与操作方法，这是我一生重要的研究成果。

二十世纪初现代生理学发现脑电波，格式塔心理学家随即提出应力场论及视知觉的组织性原理。格式塔心理学，又称完形心理学，是西方主要心理学派之一，诞生于德国，创始人韦特海默，代表人物还有苛勒和考夫卡。他们是学者，思维极为严谨，陈述枯燥。我有60多年的绘画创作经验，又深入研究过格式塔心理学，因此本文很少引述原文，会用自己的实践体验演绎其原理。

视觉应力,是光作用于视网膜引发感光细胞的相互作用力。视网膜极精致，分十层，其中有近12800万个感光细胞，细胞接受不同的光量与光频生成位图点位差（与荧屏像素图类似），点位差传递至大脑生成视觉图像。点位差即位图中点与点之间的能量差，能量差造成深浅、五彩不同的形色感。能量强的有张力，向弱扩展，弱的有引力，被压缩，相互作用产生视觉应力。应力容易造成视感失衡，失衡产生视错觉与似动现象。

梵高作品

聂昌硕木刻

大多数自然图像应力混乱，相互抵消使一般人没有明显感觉。做为生命有机体，人需要次序，于是艺术家就会有意识捕捉应力，按照自身生命节律组织图形，将图形的应力“失衡”调整为有序，将错觉似动转为气韵，画作中便获得有序应力错觉，即“气韵生动”，气韵生动是人为创造的美感，是主观形而上的感觉。

南齐谢赫在1600年前提出的“气韵生动”，实质是感觉到了视错觉与似动现象，只是当年欠缺心脑知识，停留在感性层面上。

眼睛有两套感光细胞，视锥细胞与视杆细胞。集中在眼球中央黄斑凹处的视锥细胞有650万至800万个，它们分辨红、绿、蓝三种光敏色素，三色视又称三原色光。红+绿=黄，绿+蓝=青，红+蓝=品红，红+绿+蓝=白，为光学加色系；颜料红、黄、蓝为三基色，红+黄+蓝=黑，为（反光）减色系。色感眼细胞中缺少一种或者多种光敏色素就会导致色盲。

色盲分为红色盲、绿色盲、蓝色盲、全色盲。红色盲不能分辨红色与深绿、蓝色、紫色、紫红。绿色盲不能分辨淡绿与深红，紫色、紫红、青色。蓝黄色盲对蓝黄色混淆不清。

注意！色感细胞损伤并不只是光谱中的一段，红色盲伤及红色与青色，绿色盲伤及绿色与洋红，蓝黄色盲伤及蓝与黄，都是成对补色。红色盲与绿色盲涉及的光频区段相互交错，结果红色盲与绿色盲经常并发为红绿色盲。（看三原色光图）

补色在七色光谱中并不相连，在色环上是相对。可见补色是生理对光频的平衡需要，按照阴阳论：只有阴无阳，或只有阳无阴会阴阳失衡。人接受阳光是全光谱，当人长时间专注纯红，光敏感知缺失绿光，转眼看白纸会出现绿色，色感“自动”求均衡，呈现出生理性补偿需求。生理性补偿需求，对美学、色彩学都极为重要。

牛顿的七色光合成日光说是不准确的，光只有波频，没有色感，色感是人的三种光敏细胞辨识波段的结果，纯属主观。

人除了视锥细胞，眼球周边还有12000万个视杆细胞，视杆细胞看到世界是黑白的。牛、羊、马、猪、狗都只辨光亮，是色盲。有的动物感知的光频与人不同：蛇靠感知红外线捕食，蜜蜂、蝴蝶接受紫外线采蜜。

色光是虚拟的，世界是虚拟的，它们都是人的生理系统应对环境的适应性反映。世界不真实，万物的“感知”迥然不同，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它们都真，又都假。人的感知中断，人的存在感也随之消失。由此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

上天赐人视锥细胞，呈现五彩缤纷的世界。人类并不知足，想见到别样世界。在互联网、摄影技术高度发达的环境下，写实绘画没有了存在价值，艺术家只有极力调动应力敏慧度，主观、夸张自己的视觉应力，提供不可替代的感知作品才有出路。

符号美学家苏珊朗格认为：“美是有意味的生命形式。”生命形式具体是什么？怎么操作，没有说。应力、错觉、似动、互补就是生命形式，将这些主观感受恰如其分投射进作品中，作品与人在互馈中共鸣获得美感。

自然色彩并不都具有互补性，“如实”反映不能满足生理需要。看看中外油画，除了少数色彩大师之外，大多数色彩作品都不懂补色原理，不会用灰与含灰补色。他们的作品常常贼艳，或单薄、贫乏，或焦躁、不饱和……

人的感觉有天赋，还需主观能动性，没有尝试不要轻言缺天赋。视觉应力感可以通过调动提升，兴趣爱好即主观能动性，酷爱生才智，痴迷出天才。痴迷未必天才，天才必定痴迷。人的智力与感觉都依靠兴趣提升调动度，兴趣升级成酷爱、痴迷，即调动度逐级提高的过程，只要真正沉浸在痴迷中，就有可能将感觉调动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这种能力经常被人性中的惰性淹没了。人的惰性不仅仅反映在体力劳动中，更多的反映在智力与感觉的调动度上！

常说艺术家是情感型人物，是多情善感的情种！为什么呢？因为爱使人的本能与性变得敏感、兴奋，荷尔蒙推动感觉向性感演化。源于性的错觉与似动现象最美，最迷人。它不一定与性器官相似，但一定是性动力的转移升华。艺术家在创作时应该放纵冲动，冲动中容易产生错觉与似动现象。出现错觉与似动现象是最珍贵的创作状态，也是形象思维中“具体”的灵感，要抓住它们，记录下来，最好当时一气呵成。

就此归纳出创造四要素：1.艺术创造是个人的事，错觉与似动现象人与人的感受不一样，没法合作；2.独处，无干扰、没压力、没框框是最好的创造环境；3.订制“主题”之作是商品，不完全是创造；4.逼真再现对象是观念性错误……

我60多年的实践经历清楚显示出感觉敏锐度是可以用方法提升的。上美院附中时，我只是素描比较好，素描作品是对灰度的分析概括训练。素描中的黑白灰是个级差应力关系，作品可以是高调、中调或低调，只要三级之间的级差比例不变效果就不变。（只限于苏式素描，不具普遍性。）显影法素描就是使用这个原理，由深色块入手，随色块加深，中灰显现，最后小心塑造浅灰。级差理念清晰，观察方法就会清除或弱化三级之外“多余”的灰度，将它们纳入三级之中。由此，素描作品的整体性是主观产物，越主观越艺术，感觉可以被“改造”得相当彻底。七十年初转换成套色木刻，只是将三级级差减化成三块色板，非常容易，一次即成功，可见三级灰的应力感多么有用。

聂昌硕木刻

之后，搞黑白木刻就困难了，素描训练出的灰度感没用了，需要训练黑白视混合成灰。当年在我住的小屋墙上贴满了黑白作品，有印刷品，也有我的临摹作品。本来就喜欢，加上眼睛“躲不开”的大师杰作，大约一年左右就形成了黑白节律观。黑白节律就是大大小小黑色点线面交织错落组合，这可是很纯粹的应力训练，黑白感觉突飞猛进，几乎成为黑白“音响”的布局游戏。

研究应力视错与组织性原理，最终概括成节律，光频与音频对应，光量与音量对应，画家着迷似地体验应力中的各种差别，游动的视觉必定产生节律感，许多喜欢古典音乐的人常常会在观赏绘画时有乐感产生，就是形色节律所至。节律感脱离具象被生命节律同化，其原理如同逻辑中的“概念”，可以据此推理、演绎，既可以创造抽象画，还可以改造具象画。

格式塔心理学中众多的组织性原则在后面章节中逐条解说。

聂昌硕 2020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