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好写手||张映华:父母的云霞(散文)
父母的云霞(散文)
张映华
红花草籽开花的时节,春风轻吹,青葱嫩绿的草籽叶呼噜噜疯长,紫红色的草籽花哗啦啦盛开,田野里铺云叠锦,变成了迷人的花花世界。紫云红雾在弥漫,忙碌的蜜蜂在花香里沉醉,我们湘南古香古色的村庄面目一新,有如仙山仙岛,玉宇琼楼。这一副景象,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家乡留给我的珍贵记忆。
在田野祥云的烘托和拥戴之下,我那常打赤脚不停劳作的乡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母亲显得有些超凡脱俗,有些仙姿仙态。
从大集体到大包干,土里刨食的父亲母亲是热爱土地、珍惜地力的农民。他们望种望收,喜欢干在稻田里种植红花草籽的农活。大概到了扬花灌浆之后的晚稻稻穗打镰刀弯的寒露节气,父亲在田里分厢踩沟,排掉禾田里的积水,为播撒草籽种作必要的准备。几天后,父亲用清水浸泡比芝麻粒细得多的黑黑的红花草籽种,然后拌入细沙和草木灰,用细篾筲箕装起来,走向田野。他端着筲箕,赤脚走进放干了水的田垄,在稻浪稻香里撒种作业,施放一朵朵红花草籽种的灰云。那云轻轻淡淡,与稻禾碰撞时发出细碎的沙沙的响声。父亲边走边撒,手臂抡出好看的半圆。他出手时身子往前一倾,收手时身子往后一仰,俯仰之间伴有一次抬头挺腰,整套动作刚劲利落,幅度恰到好处。父亲在稻海里移动,感情和力量都倾注在劳动之中,动作有些舞蹈化。我猜他是想让自己、让庄稼和田野都在他的劳动中变得轻松,变得快乐。
收割晚稻的时候,田野里一片金黄,软泥上已经长出了游丝一样的红花草籽嫩苗。手握镰刀的父母下镰刀时要瞄一下禾蔸,移脚要选光爽的地方,拖动打谷机要先勘察路线,他们的那套动作如同仙人作法,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生怕伤着了他们心目中的那些心肝宝贝。
有留在稻田里的半拃高的禾蔸作保护,星星点点的草籽嫩苗在寒风冷雨里生长,它们的叶片被霜雪摧红,好似不熄的小小火苗,顽强地对抗着萧瑟的冬天。与一般人家不同的是,父亲母亲特别牵挂特别善待冬天里的草籽苗,总要追施一两次腐熟的猪栏肥、牛栏肥,让草籽长得快些、长得好些。父亲母亲一起动手,把挑进田亩中的肥料抖得细细的,撒得匀匀的。有了这样的体贴,那些田亩中的红花草籽就贵气起来,住进了轻轻软软的云朵里,睡在了热气腾腾的棉被里。
我印象中的春天的形象就是红花草籽的形象,春天的颜色就是红花草籽的颜色。因为红花草籽是田野的大手笔,农民的大手笔。春风越过南岭山脉进入我的家乡,红花草籽的颜色重新转绿,焕发出蓬勃的生机。几场春雨过后,朴实含蓄内敛的红花草籽华彩登场,出落得花枝招展,香艳迷人。那亿万朵草籽花组成的紫红色的云霞是那么艳丽,那么暖意,像是从地层深处施放出来的绚丽焰火,喷发,绽放,把饱经风霜的我的乡亲们和我的父母的心照得亮亮的,烘得暖暖的。紫红色的云霞铺满我们目之所及的平畴沃野,把我们湘南土砖木壁以及青砖灰瓦的村庄镶嵌在缤纷的景致中,把我们热爱春天的心情安排在灿烂的春光里。
祥云拥抱着我们的村庄,农忙季节随之来临。像我的父亲母亲一样种田种土的人们腾云驾雾一般在这种紫红云朵里进进出出,貌若天人。经过红花草籽的熏染,他们的衣裤有了几分花色花气,身上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动力。
在杂交水稻还没有大面积推广的年月里,不少人家的粮食不够吃,集体就把一些田亩里的草籽分到户,紫红色的云朵就跟着人们回家去,这些田野和春天的馈赠品除了喂猪养牛,还可以当菜当粮供人们充饥。土地承包之后,我家一年多养了几头肥猪,扎蓝布印花头巾挑着畚箕的母亲经常带着扎着羊角辫挎着篮子的妹妹,出现在那片红云弥漫的田野里,她们选择红花草籽长得很茂密的地方下刀,割回去熬大桶大桶的猪潲让猪们把肚皮吃得圆滚滚。母亲还选择晴好天气把红花草籽剁成段,晒成干饲料,大袋小袋地储存起来。晒制红花草籽的时候,母亲一大把一大把地把箩筐里的青青红红的草段往竹垫上、三合土晒谷坪上抛撒,她的身边也就出现了一片一片灿烂的云霞,让离开了田亩的红花草籽在阳光下再次艳丽。
为了防止早稻秧遇到倒春寒烂根,母亲会剁一些红花草籽撒到秧田里去,给秧苗盖上一床绣花绒毯,权当为秧苗盖了一层塑料薄膜。那些剁碎的草籽分解时产生的热量可以给秧田增温,浸出来的肥分是秧苗的好营养。母亲撒的红花草籽既捂盖秧苗,还营养秧根,真是一举两得啊!
红花草籽的根茎叶是农家最好的绿肥。父亲因为爱粮食而爱土地,因为爱土地而爱耕牛、爱红花草籽。耕牛因为爱红花草籽而爱春耕。这是农民质朴的爱的复杂的连锁反应。春耕开始了,父亲把耕牛赶进田垌里,先在田里找个草籽长得鲜嫩的地方,让黄牛吃上一个半饱。然后套牛驾犁,送紫红色云霞退居隐身,翻个个儿重新回到泥土里去。犁草籽田不像犁板田那么容易,牵藤的草籽在绊犁,犁十来步,父亲就要抬一次他手上的老式木犁,把那挂住犁头的云堆一样的红花草籽藤卸到泥水里去,然后重新插犁喝牛往前紧走。黄牛贪嘴,爱打这个时间差,要卷一口张嘴可得的鲜草。前面的花朵红光闪烁,那是对耕牛的巨大诱惑。春耕本来是桩很辛苦的事,然而因了这一片彩霞般的红花草籽,田园成了名副其实的锦绣田园,春耕的人和牛真有些不同凡俗。
接着是大田满水泡灌,红花草籽连同它们的根瘤菌化成绿汪汪的肥水,黑油油的春泥。再以后便是大田里插的绿油油的早稻秧满了厢,腾现出养眼抓心的希望的绿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在种田人满心的祈祷和憧憬之中,红花草籽在绿云里完成涅槃,在季节周转和景色变幻中转世重生。
跟秧苗满田一片翠绿、水稻成熟一片金黄一样,红花草籽开花一片紫红是乡村唯美的风景。在我看来,开花的红花草籽是萦绕我们乡村的祥云瑞霭,是土地、粮食、蜜糖生生不息的母本,是维系我们情感的强大的地气,是涌荡在天地之间的具体化了的、物质化了的不可磨灭的精、气、神。
难忘渐行渐远的双季稻岁月,难忘田野里生长出来的祥云和彩霞。
(2020年3月3日修改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