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正在熟睡的我被外婆叫醒,“你外公要屙尿了,搞快起来。”我睁开眼,感觉头昏脑涨的。昨晚我一整夜都守在外公身旁,到清晨六点多时,我的眼皮像注入了铅似的沉重,我倒在一张可折叠的床上睡了起来。
我揉了揉眼睛,然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环上的时间,早上九点多。被突然叫醒,我有些不情愿,嘴里嘟囔着:“他们人呢?”外婆回道:“都去赶场了。”我小声嘀咕道:“这么多人,怎么也不留一个人照顾外公。”
我跳上外公所躺的那张床,他的体重有一百多斤,对于一个成年男子,特别是我们这些既没从事过体力劳动,又没健身锻炼的人来说,的确是件费力的事情。我吃力地把外公身子扶起来,坐在床上,又给他穿上拖鞋,然后架着他站立起来。外婆则是给外公脱去灰色短裤,用一个白色的尿壶接尿。平时这些事都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在做,只是今天他们都去了镇上。
外公尿完后,吐完嘴里的痰,坐在床沿上,我坐在他旁边,用一只手扶着他肩膀,以防他体力不支身体倒下去撞在墙壁上。
外公只在医院住了两天,CT胶片显示他的脑袋里有淤血,应该是因为十多天前的那次摔跤。医生给出的方案是做开颅手术,在头上打一个直径为五厘米的洞,清除淤血。外公现在的身体虚弱,这个方案风险太大,而且后期可能成为植物人,花钱会是个无底洞。为了治疗方案,一家人闹得很不愉快。舅娘站在花钱的角度理性地分析后得出结论,治了也治不好,最后还是人财两空,不花这个冤枉钱。站在一旁的父亲听了气急败坏地跳了出来,说舅娘“丢了良心”。之后母亲和舅舅站在走廊的尽头那里商量,母亲和舅娘不知为什么都哭了起来。我站在病房门口看了一眼,心情郁闷到了极点。他们甚至在外公病房外讨论着。外公的意识是清醒的,他能听见。舅舅和母亲最终选择了保守治疗,就是先住院观察几天。医院规定病人家属最多只能留下两个陪护人员,而且必须做核酸检测,其中只免费检测一个,另一个人要自掏一百多元的检测费。本来我是愿意留下来陪护外公的,出发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换洗衣服一应准备妥当。奈何舅舅点名父亲留下来,大概是觉得我经常玩手机,是个做事不靠谱的人。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很多时候,我之所以沉默,是因为我不想说话。去接外公回家这事早上我才知道,父亲和母亲通了电话,说舅舅向外公坦白了外公的病情。外公似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这次身体好不了了。外公其实一开始希望做手术的,他以为自己这次和上次做膀胱结石手术一样,只要做了手术,就能康复。我不知道外公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去接受自己不断恶化的身体的?还记得外公从泸州回内江老家的那天,附近的老人都纷纷来看望外公,都是说些“保重身体,会好起来”的安慰话。外公躺在椅子上,无精打采地看着一张张久违的面孔。见到这么多熟人,外公突然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公流泪。小小的屋子里站满了人,舅舅走上前去,问外公:“老汉儿(父亲),你还有什么心愿,你说出来,我都给你办到。”外公只是抬起手抹眼泪,一言不发。大家都猜测,有人觉得外公是因为自己没有回到他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的原因哭。有人安慰他——你的老房子附近全部长满了草,其它几户邻居的土墙瓦房也因年久失修而倒塌了。这点我可以作证,因为几天前我带着某种老屋情结去看了一次,原有的路早无踪迹,漫山遍野的杂草,给人感觉甚是荒芜寂寥。杂草的高度基本上都到我胸口的位置了,有的杂草甚至长得比我还高。在后来和二外公的一次交谈中,我才得知这个小队只剩下十多个老人和几个小孩子在家,其它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挣钱去了。这是当下农村很普遍的一个现象,农村的条件和廉价的农作物根本留不住年轻人。外公流泪的原因可能还有一个,外公没能抱上孙子,舅舅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孕育。大家可能都猜到了,但没有一个人说出来。舅舅又问外公:“想不想跟你两兄弟聊会天嘛?”外公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舅舅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在玉米地里搬包谷的幺外公。二外公就在屋外的坝子里推晒玉米粒,听到后放下推耙便赶紧进来了。过了一会儿,幺外公也来了,这是他们三兄弟几年来首次见面。二外公和三外公坐在外公身旁,外公躺在椅子上,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咽地哭了起来。母亲说:“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外公哭过一次。”我们都知道,外公害怕死亡,他本能的求生意志要求他活下来。在二外公和幺外公的劝慰下,外公似乎打开了心结,竟然开始小声的说话了。这几天,我一直以为外公不能说话,原来是他不愿说话,或者是因为他的身体情况所限制。自从外公做了膀胱结石手术后的这一两年,我发现外公不怎么开心了,一直闷闷不乐,他和舅娘的关系一直处得不好,基本不怎么说话。外公和外婆也不怎么说话。外公应该是出现了抑郁状态。以前外公身体好时,经常出去和一些同龄的大爷大妈们聊天,这几年也认识了一些人。自从外公身体变差后,他就很少出门了。舅舅和舅娘一天到晚守在店里,少了与人的交流,又没有什么爱好可以打发时间,自然而然的心情不好了。幺外公对外公说:“要医就送你去医院,有啥子想法就说出来,兄弟给你做主。”幺外公连问几遍后,外公点了头,表示要去医院。哥哥送完外公回来后,他开车去了简阳,去谈一个联系了多日的生意。舅舅问外公:“我在外面叫车送你去医院,还是喊宋俊开车送你?”外公小声地说道:“宋俊送。”舅舅说:“宋俊去简阳了,等宋俊回来晚上送你去医院,要不要得?。”外公点了点头。我走出门,给哥打了一个电话,简单说了下情况便挂了。半个多小时后,舅舅又问外公,外公同意外面叫车送他去。幺外公掏出手机联系了一个,但是车子太小,没有空调。外公晕车,加上他的身体情况,所以只好另外找车。这时,同队的宋二娃说:“我那里有车,有空调的。”之后大家坐上去才知道,这是一辆接近报废的面包车。以上就是去医院前发生的一些事情。外公回医院后,这两天一直没吃东西,只喝少量葡萄糖粉冲的白开水,每次只喝那么几小口。一天下来,喝的水也不到一小碗。医生说他的咽喉进食功能几乎丧失,只能插管子到胃里,但是外公他拒绝插管子。临近中午时,屋外热浪翻滚,知了在屋外的核桃树上叫个不停。我透过窗,看着远处阴翳的山,心中像是吃了一口绿茶口味的雪糕。忽然,屋外响起小货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我知道是舅舅他们回来了。我走出门,一辆小货车载着一口棺材往坝子里倒车。这时,我才知道舅舅他们去镇上是为了买棺材。棺材的正面贴着一张长方形的红纸条,上面用毛笔字写着“长生不老”四个醒目的大字。看到这四个字,我虽然知道是地方风俗下的吉祥话,还是某种善意的祝福。但我还是在心里觉得这是一种讽刺。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用“长生不老”四个字去祝福,是不是太过了些。我知道在场的人很少有人会去这样想,但我心里还是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样不舒服。老年人迷信,对自己去世后的“新家”有一定要求,都希望自己撒手人寰后能安眠于黄土之下。棺材先抬的盖子,我抬住一个角,一共五六个人,我万万没想到一个棺材盖子都是一百多斤重。在抬没有盖子的棺材时,我们六七个男人抬,我感觉十分吃力。我初步估计得有三四百斤重。如果加上盖子,应该有五百斤左右。棺材是柏木做的,舅舅说外公辛苦了一辈子,要给外公买口质量好点的棺材。棺材吗木料并没有脱去水分,我想这是棺材这么重的原因吧!在大家的谈话中,我第一次知道,棺材不能钉钉子,只能采用榫卯结构。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以前我并不了解。至于为什么不能钉钉子,我不知道原因,只听舅舅说钉了钉子的棺材,后人会不好。这是封建迷信,也是地方风俗。我观察过棺材的结构,猜测棺材不能用钉钉子的原因大概是榫卯结构能无缝衔接,让整口棺材浑然一体,象征着人的一生完美的结束了。把棺材盖子盖上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地上承重的X形木枷被压断。二外公手忙脚乱地搬来两个长木桩横放在地上,大家一阵忙活后,才算把棺材摆放好。出现这样的意外,依据我们这里的地方风俗习惯,这是一个不吉利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之后我听到舅舅小声问幺外公:“这种事有没得问题?”幺外公安慰道:“没得事,没得事。”为了让外公安心,舅舅去屋里搀扶着外公出来看棺材。舅舅说:“老汉儿,你说的我都给你办到了。”外公看了看自己以后的“家”,比较满意。外公这两天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身体情况,他和大家一样,都在等待某个悲伤时刻的到来。对于外公而言,这是生,也是死,而对于他的后人来言,这是生死的延续。外公从先人那里所继承而来的血液和精神,必将在他的后人身上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下去。作者简介:竹鸿初,原名宋羽,一个不合格的文字爱好者,喜欢看书,听音乐,骑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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