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散文奖获奖作品选

大年初四,一个人驱车去了安吉。

以前每年差不多都要去趟安吉。因为那里的山青,那里的水秀,更因为那里的人好。

大学时同班有三个安吉的同学,一个是女的,自从毕业之后就没见过她。据说是嫁了个有钱的丈夫,很早就出国了。还有两个男同学一个是同寝室的,一个是隔壁寝室的,毕业之后一直保持着联系。我每年都想去安吉,大概跟他们在那里很有关系。

他们俩的经历之前跟我差不多,教书几年,然后离开学校,算是从政了。每年只要有空闲,我会带了家人去和他们两家小聚,当然总要多呼吸那里清新的空气,品尝那里甜美的山水。他们也常来桐乡,有时是出差,有时是带家人来乌镇。这样的关系一直保持到前年。

就在前年,同寝室那个同学的家庭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那年年底接到他妻子电话时,离我们上一次相聚大概有半年的光景了。

电话里说:他进去了。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心里话,他人真的很好,为人大方、诚恳,从来没有一点虚情假意。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很仗义,只要是朋友要求,只要他能够办到,从来不会说一个“不”字,也从来不求回报。

可就是这样一个好人,最后却栽在钱眼里了。和他一个单位的班子成员,据说全军覆没,无一幸免。当然他手下的财务科长,一个女人,加速了他成为阶下囚的转变。

在权、钱、色三重力量的打击下,他迷失了前行的方向。而对于他的一些不好的苗头,我之前曾不止一次提醒过他。可惜他都没有在意。

而当他刚出事的时候,女儿正赶上高考。本来相当优秀的女儿后来大概只考上了三本。他的妻子胃本来就不好,据说还有帕金森综合症,人一激动,就常常发抖。她说,她现在一直躺在病床上,身体很不好。

医生说,是胃癌。

握着手机,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答应着,说,我一定去看他。于是,春节过了没几天,我就对家人说,我一个人去看看他吧。

* * *

他见到我,显然有些惊讶。透过冰冷而厚实的玻璃窗,他的目光有些呆滞。

他问:你特意赶过来吗?我说,是的。其实……我应该早点来看你。

他笑了笑,说,没事的。那么远过来干什么。他说得很轻松,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但我知道,他内心一定是痛苦的。

我问他还好吗?他说还行。每天做些服装,也不是很累。每天也注意锻炼锻炼身体。平时还看看电视。

他这样说的时候,表情充满了茫然,与我们曾经在一起时的情形完全判若两人。他没话找话地问我,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单位工作。我告诉他我换了岗位,具体做什么。

我们的交谈仿佛并不是隔了一层玻璃通过听筒传递的,反倒又像是回到了同学家庭聚会时,彼此问候着家常事一般。

我跟他说,我们几家人家以前每年差不多都会见个面。每次来安吉,你都很热情招待我们。

他说,我们俩什么感情,不用说这些的。有一年我们去乌镇,你不是也很客气吗?

我心里颤动了一下,说,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乌镇合过影吗?

他说当然记得,我和我女儿一起来的。后来她读高中,家庭聚会她就出来得少了。那张照片我一直放家里。

我马上从包里拿出一张,递给他,问:是这张吗?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我把照片竖起来,让他隔着玻璃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但他只瞟了一眼,并没有停留在照片上细看,显然他对这张照片非常熟悉,可是他马上对我说:你……待会把照片留下吧!

我的心一下子像被什么揪住了似的,立刻点点头。我知道,我当时一定印了两张,一张寄给了他,一张留在自己家里。

现在我把自己那张带来给他,相信找到了相片最值得也最希望拥有的人。我望着他的脸,虽然没有特别的表情,但是我分明感觉到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直直地盯着我看,眼圈分明红了起来。只一会,他就把眼光移向了别处。

我跟他说,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多想想以后的事。他苦笑了下,对我说,唉,当初没有听你的话。

我说,说这些也没有用了。现在,只能老老实实做人,争取减刑,早点出来。以后就认认真真做人做事,朋友还是朋友。他点了点头,然后把头低了下去。

我说带了点东西要给他,他婉言谢绝了。我又说可不可以给他卡上打点零花钱,他坚决不要。

他说我们这份感情,还需要这些吗?我心里极其酸楚。这样一个人,到了这样的时刻,却仍然坚硬得希望把什么都拿来自己一个人扛,而不需要朋友一丝一毫的帮忙。

临走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会去看看弟妹。他摇了摇头,说,还是不要去看了,她不会原谅我的。

我盯着他的眼,似乎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他的愧疚。然后劝慰他说,十年也不是很漫长,你还年轻。出来就好好待她。他叹了口气。这时,狱警走过来,跟他说,时间到了。

我看到他的眼泪一下子忍不住,全掉了下来。

* * *

离开劳改农场,我马上去了医院,看望他的妻女。女儿早已不是照片中的那个黄毛丫头,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文静安详。

走进病房的时候,她母亲正好去了卫生间。我就问她是不是还记得我。她摇摇头。我很奇怪,几年过去,她就那么健忘。

我提醒她,有一次你爸爸带你去乌镇……。女孩马上说,哦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叔叔?我说是的。然后我又问了她学业的事。她都很轻声地回答着,似乎并不想打破这片刻难得的安静。

正说话间,她的母亲走进来。她比我上次见到的明显消瘦了许多,虽然她还朝我笑笑。我记得她原来还是有些胖的,见她第一面的时候虽然已是中年,但仍然透露出这个年龄的女性所特有的魅力。

再回想我们毕业不多年时,我的这位同寝室的同学就写信来,告诉我他结婚了,只是没有请大家去喝喜酒。信上只三个字描绘她:“妻貌美。”让我们同寝室的弟兄好生羡慕。

在我们寝室里,我年纪最小,他次之。而他是长得最清秀也是最帅的一个。出生农村没有后台的他,一直想留在城市里,所以快临近毕业了,当大家都在忙于联系毕业分配的学校时,他居然谈起了恋爱。对象好像是卫校的女生。大家都说,堕入情网真的无可救药,谈恋爱也应该看看时辰啊。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女孩的父亲在本县是一个什么大官。他和她闪恋,自然是一个铺垫。当然,后来的结局也在意料之中;他并没有留在他向往的那个城市,而是回到了乡里,握起了教鞭。

* * *

今天说这件事也许对他自己和家人来说都是一种不恭。可是我想,任何一个年轻人,在那种时候,都希望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更加平坦、舒适、安逸一点。从这个角度讲,他是没有过错的。

正回想着,她跟我说,她的病已经转移。

这在我来之前已经听说了,甚至比这个说法更严重。可是我真的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跟她说我的一个同事,从检查得知得病到现在已经5、6年了,虽然病情一直不稳定,但是平和的心态和顽强的毅力让他一直生活到现在。

我还跟她说有个朋友自己出了事,也判了刑。女儿结婚不久男方即提出离婚。现在,一位母亲带着离异的女儿,还有一个几岁的外孙女,生活可想而知。可是这位母亲现在每天准时上下班,做完家务就出来锻炼身体,平时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这个家庭重新充满了生机。

我告诉她这些,都是希望她可以平和地去面对生活中突如其来的灾难,以积极的心态去治疗,早日度过这个难关。

毕竟,人来到这个世界不容易,既然来了,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咬牙挺过去。挺过去了,就什么都有了。

她站在孩子面前,努力朝我点了点头。

离开医院,一个人驱车行驶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路边的指示牌不停地提醒我,离家越来越近了。

我知道,许多人、许多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能够留下来的,就一定要让它深深地刻在我们的生活里。

(注:半年以后,同学的妻子离开了她深爱的丈夫,与那个温暖的家。)

▲ 此文获首届全球丰子恺散文奖金奖

作者介绍

陈伟宏笔名康泾,桐乡人,祖籍湖州长兴。桐乡市作家协会主席,浙江省作协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理事。在《星星》《中国诗人》《散文诗世界》《江南诗》等报刊发表诗歌。著有诗文集《稻草人》,主编诗集《寻找》《50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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