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那年除夕
【往期回读】
那年除夕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老文艺工作者,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友情提示】在本号聊天窗口回复数字11,可阅读《花善祥作品集》。
一九七四年的除夕,我终生难忘。
除夕的晚饭,我心不在焉地草草吃了一些,然后就离开家,走进上海回乡知青的房间。我的心怦怦直跳,是紧张,是激动,还是恍惚?说不清,大概都有些吧。我在床前的小方桌上摆上下午从家中偷偷拿出的两样菜,倒上一碗“引江”牌白酒,放好三双筷子,拆开一包“滁菊”牌香烟(二角七分一包),点上一支,狠狠地吸上几口吐出一口浓烟,心情舒缓了些许。
我们今晚三弟兄要模仿刘关张,来个知青屋三结义。我是大哥,在等待花为凎、花干两个兄弟的到来。
我们三弟兄在同一个生产队,年龄相仿,又是紧邻。是尿尿调烂泥的发小,一起拾狗屎,一起“躲蒙蒙”,从未有过口角。
我高中毕业后仍然“修地球”,心情十分沮丧。和我一起毕业的同学,有的进了厂,有的进了公社机关部门,有的竟然当了民办教师。而我这个成绩好的班干部,却偏没有得到任何安排。我知道,因我家富裕中农成份加上外婆是富农成份,我才被打入另册的。
花干兄弟初二复读了两年(初中两年制),每次考试数学都是一百分,语文都是九十五分以上。但是就升不了高中,原因很简单:他家是地主成份。
花为淦家庭出身好,但由于弟兄多,他没有背过一天书包。花干教他认字,他总算认得几百个常用字了。他感叹地对我俩说:“谁晓得你们识了一肚子的字,也和我一样扛‘大一子’(指扁担)。真是倒霉到家了!”
两个兄弟来了。他们神色凝重而神圣,望着我,等我发话。我端起满满的一碗酒庄重地说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晩上,我们弟兄三人喝个血酒!”说罢,我猛地咬破中指,猩红的血一滴一滴流入酒中,碗中的酒荡起微波,渐渐地变成淡红色。花为凎二话不说,咬破食指。花干显得十分紧张而激动,下巴剧烈地抖动,他咬小拇指,咬了一口没出血,又用力咬了一下,拚命地挤出几滴血。这时酒碗里的酒已改变了颜色,有些暗红,有些浑浊,看上去有点怕人,使人想到猪血。但我豪情万丈,端起酒碗猛地喝了一大囗,便递给花为凎。他也低下头猛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花干。花干从不沾酒,端着酒碗,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模仿我们的样子,猛地喝了一大口,却呛得泪水直流。
每人喝下一口义结金兰酒,我们三人坐了下来,你一口我一口,象征性地吃块菜。不一会功夫,酒碗底朝天。我意犹未尽,真想再来一碗。花干满脸涨得通红,连脖子都红彤彤的。花为凎面非但不红,反而更加白了。
我们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不停地抽烟,不停地说话,房间里烟雾缭绕,花干被呛得不停地咳嗽。
那个除夕之夜我们纯粹是“哒淡话”,没有主题,没有顾忌,天南地北,胡说八道。说得最多的是我们“修地球”的苦、世间的不公平、命运的捉弄。我们三人的诉求各不相同。我盼望当上干部,进入主流社会。花为凎盼着能找上称心的老婆。花干盼着子承父业,当个民办教师,他说他初中毕业后已自学完高中课程。我们的家庭无靠山,只能祈愿苍天保佑。我特意关照我弟弟善宏,大年初一来给我们拜年时送上三个祝福,也是我们三人的心愿。
鸡叫两遍时,庄上响起了迎新年的爆竹声。我们三人这才拱进被窝睡觉。
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弟弟如约而至。他恭祝我当上干部,恭祝花为凎找个好“嫲嫲”(扬州方言,指老婆),恭祝花干找个好工作。我们三个人满心欢喜。不管能不能实现,好话听了都是快活的。
六年后,我当上了公社干部,花为凎娶上了上海回乡的姑娘,花干顶替退休的父亲当上公办教师。我们三人在一起聊到那年除夕和大年初一我弟弟的恭祝语时,都不禁会心一笑。
一九七九年,花为凎自主创业办起了工厂。时来运转。他的工厂越办越大,越办越好,成为江都十强民营企业。他的桑塔纳换上了宝马。
花干一直当小学教师。他是个称职的老师,在学生和学生家长中口碑甚好。退休后,跟夫人后面开始信佛。花为凎曾对我说:“花干这小伙变了,学什么倒头佛?听他女人话不得好。”我听了未接话,只是淡淡地一笑。我们且不论信佛是个人的信仰自由,就说听老婆话也不见得就是坏事。花干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自认为找到这个知书达礼的老婆算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允许夫唱妇随,难道妇唱夫随就是离经叛道?他爱他的妻子,可以包容她的缺点,何况信佛还不是缺点呢?花干是个讲究男女平等的人。他说,在一个家里,妻子信佛如若他不信,生活上会有诸多不便,还会闹别扭。只要妻子快乐,受点委屈(不吃荤)算不上什么。我是赞成和敬佩花干的。我是决不信佛的,但我不反对别人信佛。
我呢,退休后写点东西自娱自乐。
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初我们三弟兄的关系仍然存在。哪家有什么婚丧嫁娶都来往,只是我们三人再也没有单独相聚过。在相互的称呼上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花干一如既往地喊我大哥,但见到花为凎,不是喊三爷就是喊三老板。按花家的班辈,花为凎长我俩一辈。其实谁也说不清谁长谁幼,因为花氏家族是小户人家,班辈排序只有十个字翻头转,长房翻尾房是顺理成章的事,乡下人并不计较。我喊花干一直喊他的名字,四十多年没改口;喊花为凎喊老三,偶尔在公众场合喊他三老板。花为凎先喊我善祥,后喊我花秘书,后来依话说话少有称谓。
有人说,夫妻共得患难,共不得平淡。朋友共得平淡,共不得患难。有道理么?有,也不尽然。我们三个朋友是共得患难的。花干妻子的工作遇到麻烦,花为凎和我竭尽全力相帮;花为凎办企业遇到困难,我和花干不遗余力。我父亲突然患病去世,花为凎送上三百元救急,花干一早一晚帮助我忙丧事。大家都平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花为凎开宝马,我骑摩托车,花干蹬自行车。见面互相打个招呼,心里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
有朋友私下对我说:“当初你们三个喝血酒结拜的兄弟,现在好像疏远了,也没什么来往了,世态炎凉啊!”我不这么看。朋友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伴。这个伴你不能期望是终身的伴。夫妻按理来说是终身的伴吧,婚礼上海誓山盟激动人心,相守到老的又有多少?朋友,在诗人眼里,在小说家的故事里,是多么温馨而神圣。天底下有很多作品唱了朋友的赞歌,而且是经久不衰。然而,旅程改变了,环境改变了,朋友就有离散和更换。能好聚,亦能好散,不足称奇。更何况,我们三兄弟的关系并没有到了路人的地步。毕竟我们各有各的家庭,情感平淡理应正常。好弟兄不必总是黏在一起,彼此始终记挂,尤其在困难关口时互相拉一把,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弟兄。
但不管最终会是什么结果,那年除夕的情景会是我心底不能磨灭的记忆,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会带给我无比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