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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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小说)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老文艺工作者,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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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龙是杨树庄的骄傲。三十岁那年,他怀揣着五百元去省城闯荡世界。三十三年后,身价超亿元,还被评为全国优秀乡镇企业家,获得的其他社会荣誉多得数不清。

去年来,王大龙精神明显不振,各种社交场合能推则推,实在推不掉的也就去应个景点个卯。眉头紧锁,也懒得和人打招呼,轻易不说一句话,总爱捧着茶杯,心不在焉,神思恍惚。老朋友看到他的反常现象不禁问他:“王总,有什么心事吗?”“什么心事?没有啊。”他摇摇头。

王大龙的这种状况持续了三个月后,他的儿子王刚忍不住了,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总算把父亲送到北京一家著名的医院作了个全面检查。检查结果令全家人欢天喜地:王大龙的身体各项指标正常,心脏功能相当于五十岁的中年人。

一帮人从北京回来,特地在省城五星级酒店摆了两桌。有关方面的头头脑脑们来了,公司副总经理以上的人员来了。酒桌上谈笑风声,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王总,你的健康是我们公司的最大财富。”“王总,你有一点点风吹草动,我们就地动山摇了。你一脸福相,最起码活到一百二十岁。”在人们一片祝福和欢笑声中,平时喝酒十分豪爽的王总仅仅端起酒杯抿了几小口:“你们尽情喝,我没胃口,心里空落落的像有点饿。”

有点饿?王总的话让在座的人大惑不解。

王总刚到省城每每与朋友喝酒时,都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饿的感觉。他形容饿的词语,一帮朋友都烂熟于心,什么“前心贴后心”“胃里翻江倒海”,什么“两眼金星四射”“两块棺材板,换一碗红烧猪头肉”,等等。王总讲起饿的故事总是不厌其烦,就像祥林嫂讲述她儿子阿毛的故事那样。大概五六年之后,他再也不讲饿的故事了。三十年过去了,王总突然冒出个“饿”字,令他的朋友和儿子心惊肉跳。

饿吗?那就上菜!于是,让服务员弄来一些花色心和一碗鲍鱼汤。也许王总的确是肚子饿了,先垫垫肚子,以免空腹喝酒伤身体。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总连看都没看一眼,掏出香烟点上一支,抽了两口就放到烟缸里。那顿酒席草草地结束了。

王刚这几天再无心思上班,悄悄地找张三拜李四,上门请教授、网上约专家。他要弄清楚父亲究竟是患了什么病,才好因病施治、对症下药。在王刚看来,父亲肯定是患了某种鲜为人知的毛病,要不然父亲怎会一反常态,而且有饿的感觉?他知道,父亲的事业如日中天,几乎没有什么烦心的事。凭着父亲的名气和王刚的努力,各方面的专家纷纷登门为王大龙把脉就诊,各方面专家又一起会诊,最后形成一致意见:王大龙身体无任何疾病,建议看心理医生。王刚算是松了口气。

可王大龙死活不肯看心理医生。他每天照常去公司上班,料理大小事情。人们总觉得他神情恍惚、心神不定,好像是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他,照常抽烟,往往是抽了一半就扔掉;他,照常喝酒,往往是端起酒杯好半天才抿一口,就像是应付差事;他,照常一天三顿饭,往往是心不在焉,就像是为了完成任务。

半年多下来,人们明显看到王总消瘦一些,两鬓白发如霜。儿子王刚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经人指点,专程去香港花重金请了位大师。大师询问了一些情况,在王大龙毫无察觉 的情况下看了看王大龙的脸色,对王刚说:“你父亲身上阳气太足,乃需添加阴气,阴阳调和方能免灾。”王刚没听懂,问大师怎么办。大师笑而答道:“天机不可泄露。”

王刚找到父亲的发小、公司副总经理李叔,把大师的一番话告诉他。李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事交给我来办,你不要管也不要问。”两天后,李叔带着王大龙去了海南。

半个月后,李叔和王大龙回来了。王刚问李叔,“怎么样?”李叔答道,“放心,该做的事都做了。”“做了什么?”王刚打破沙缸——问(纹)到底。“你傻呀?阴阳调和都不懂吗?”王刚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个有点玄乎 ,我看不会灵验。”

果然被王刚猜中。父亲到家后情绪稍有好转,没过三天又恢复如初。

正在王刚焦急万分、束手无策之际,父亲突然提出要回老家杨树庄看看。王刚心头豁然开朗。哎呀!怎没想到人到老年倍加思念家乡?抹不去的乡愁,忘不了的乡亲,这正是困扰父亲的因由啊!王刚为自己的新发现有点兴奋不已。快速打点行装,第二天亲自驾车送父回老家杨树庄。

虽不是少小离家,毕竟近二十年不回了。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土坯墙、毛竹梁、茅草房不见了,满眼都是青砖黛瓦大楼房。哎哟,家前屋后的杨树、柳树、槐树、苦棟树怎不见影子?庄前庄后的河还在,怎变窄小了?满河青萍成了河盖。噢,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 。王大成有点伤感,心中的杨树庄消失了,他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他决定要大宴乡亲,是补偿还是感恩,他说不清楚,反正不是炫耀。回老家的那个晚上,他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大龙就起身了。王刚见父亲精神不错,心中暗喜。他怀揣着几包一百元一包的九五之尊香烟陪父亲去拜访乡亲。

父亲第一个想拜访的是老队长孙大爷。孙大爷今年八十二岁,精神矍铄,脸色红润。见了老队长,王大龙连忙迎上去握手,王刚也连忙递上烟。“老队长,还记得我吗?”老队长接过香烟,看也没看,直接夹在右耳上:“记得记得哦,你当了大老板啦!”“哪里哪里,我也是打工的,为公司几百号人打工呀。”“哎呀呀,提到打工,我还真没功夫陪你了,我要安排人去镇上做杂工,少陪少陪了!”说着,就要离开。王大龙一把抓住老队长,满脸狐疑:“你这把年纪还打工?”“是啊。”老队长说,各家各户的责任田都被村里收了办农场,六十岁以上的男人工厂不要 ,为了生活只有去做杂工、打零工。一个队有十多个老人呢,总要个领头的,他只好当这个打工队队长。

王大龙顿时觉得心被什么东西西刺了一下,有些隐隐发疼。望着老队长远去的背影,他沉思良久。老队长那笑呵呵的脸,在他眼前不住地晃动;老队长那咚咚的脚步声,震得他心儿麻麻的。

在庄南大桥上,王大龙碰见了年近九旬的张大妈。倒是张大妈一眼先认出他来;“哎哟,这不是大龙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大妈,你的身子骨这么硬朗,该有重孙子啦!”“有啦有啦,都上初中了,成绩呱呱叫!”张大妈的脸上笑开了花。王大龙抚摸着大桥拦杆问道:“这桥是哪年建的?花不少钱吧?”张大妈笑呵呵地答道,“是前年建的,县里把了十万,李厂长捐了十万,村里也贴了一些小钱。现在我闭上眼睛也能过桥。”

晚上回到家,王大龙吩咐儿子三天后在杨树庄最好的饭店摆十桌酒席,庄上每户请一个人,也请上杨树村全体干部和镇上的大小领导。他特别关照儿子,酒用茅台,烟用九五之尊,厨师到镇上请,菜到县城釆购。

三天后的晚上,杨树庄最好的玉香楼酒店灯火辉煌,十桌酒席相当丰盛,大厅里弥漫着茅台酒诱人的酱香型的香味。时间已是晩上五点半,镇上村里大小干部都到得差不多了,乡邻们却只来了七八个八十岁左右的老人,与王大龙年龄相仿的没见到三个。王大龙埋怨责怪儿子办事不力,气得呼呼的。儿子委屈地说:“办酒容易请客难。我花了上千元钱,请四个村干部头天约,今天一大早就开始请客了。人家不来我总不能上门去拉呀。”五点五十八分,晚宴正式开始了。大小干部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吆五喝六,大快朵颐。

那些未到场的乡邻在哪儿呢?他们有的在镇上企业做杂工,还未下班,有的在外打零工,正在挥汗如雨。他们也收到了邀请,但真的舍不得为了一顿酒而放弃一天劳作。对那顿酒席,他们不是不屑一顾,但也不放在心上。

酒席的第二天,王大龙睡在床上一整天没起来,一口饭都没吃,仅仅喝了几杯白开水。这下可把儿子王刚吓坏了,连忙打电话到公司,要父亲的几个知心好友火速赶来杨树庄。一时间,杨树庄上人议论纷纷,都说王大龙因请不动乡邻而气出病来了。

王大龙那远房九叔,不知从哪儿得到王大龙回到杨树庄的消息,从五里外的镇上赶来。那九叔年已耄耋,人生阅历十分丰富,当过右派,文化大革命时被批斗游街过,改革开放后跑码头做生意赚的钱令人膛目结舌,八十岁之后热衷于慈善事业业,近年来在家潜心写书。王大龙见九叔来了,连忙起身下床,强打精神陪九叔说话。两个人聊了好几个时辰。王大龙的心情似乎有了好转,连续抽了几支香烟。

“九叔,我近来好像是得了什么怪病,不疼不痒,头脑里总觉得空空的。”王大龙指着胸脯,“不知何故,总有饿的滋味。”

九叔慢悠悠地捻着稀疏的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道:“大侄子,依老夫之见,我看你是到了饿的年纪了。”九叔指着自己的胸口,顿了顿,继续说:“人啦,这个地方难以为饱,你确实是饿了,该好好补补了。我从七十岁后就彻底消除了饿的感觉。莫要求医问药,自己是最好的医生,神仙也治不好你的。你要学会喝茶。人的一辈子就如同喝茶,水是沸的,心是静的。要学会浅酌慢品,任世尘多浮华,心静如水。”

王大龙在杨树庄住了下来,他的儿子回了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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