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为晴雯写《芙蓉女儿诔》,当黛玉去世时,却难写一言!
宝玉为晴雯的早夭而伤心难过,作了一篇辞藻华丽、洋洋洒洒的《芙蓉女儿诔》。但这样的悼亡文,特别是对随侍多年的姬妾、侍女的悼文,借红颜薄命之事,抒发人生无常的哀思,也是古代文人才子所常有。
宝玉在怡红院的随身侍女中,晴雯本就容色出挑,更自幼与他一同起居,亲密无间,更兼“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极契合宝玉追求个性自由,不愿受礼法家规拘束的心性。
因此,宝玉对晴雯,当然是极喜欢的,但晴雯临终前赠甲换袄,一颗痴心全然寄托的那份爱恋,多情浪漫的宝玉却终究不能给予相同的回报。
晴雯逝去,宝玉用自己擅长的文才,写一篇极尽凄美的文章哀悼,确实是对晴雯的纪念,但更多则是对自己此前与她耳鬓厮磨、缠绵情韵的怀恋,以及对那迫死晴雯的谗言、家规,自己却无力反抗的控诉和哀鸣,
因此宝二爷呆劲头一上来,才子性情发作,片尾堆砌了大量和晴雯短短人生风马牛不相及的辞藻,什么“乘玉虬以游乎穹窿”“驾瑶象以降乎泉壤”“望伞盖之陆离兮”“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华丽是足够华丽了,仿屈原的离骚体也仿得不错,却显出了对文字技巧的过度追求,未必有多走心。
然而刚祭完晴雯,看到黛玉“满面含笑”,宝玉便与之说说笑笑,煞有其事争论起“红绡帐里”是否要改削为“茜纱窗下”了。这样的情绪状态,岂是真正伤心断肠之人该有的样子?对黛玉和晴雯二女的用情深浅,更是一目了然。
笔者只是个凡夫俗子,远不如怡红公子的至性至情。但我家的猫狗若是“卿何薄命”了,笔者是断然没法“红了脸笑答”,“跌脚笑道”的,哪怕面对的是我的意中人。
说白了,“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宝玉对晴雯的感情,也不过是这么刻奇的两句话罢了。连更饱含情意的“卿何薄命”,还要在黛玉的激发下才有灵感,足见他的不上心。
至于晴雯姑娘身为奴婢,一腔痴情,却在他面前尽可能争取人格尊严、不甘任人驱遣的皎皎之性,对这位不是同一个阶层的公子哥儿,终究是错付了。
论艺术水准,金庸先生虽不能跟曹雪芹曹公相提并论,却也是描写情感的高手。他中年时写郭靖看到江南五怪的尸体、写杨过十六年后发现小龙女没有赴约、写谢逊听闻张无忌的死讯,都极为煽情,极为动人,也可以算得上是“洋洋洒洒,妙笔生花”了。
但晚年金庸在《倚天屠龙记》的后记里却说:
然而,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后来他明白了。晚年的金庸先生真正经历了什么叫做“痛彻心扉”。他的长子查传侠,在19岁时,自杀去世了。但金庸先生从未提起这件伤心事。他只是淡淡地说“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对宝玉来说,对曹雪芹曹公来说,黛玉可不是晴雯。宝玉对黛玉的感情之深,曹公写了整整一部书,是为众所周知,又岂是晴雯可比?
黛玉死后宝玉会怎样,曹公原稿我们是见不到了。但若是由金庸写来,想必会类似于:
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哪里还有什么诗词歌赋,什么平仄格律,又哪里还顾得写出来给旁人看?这样的感情不也太肤浅了么?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
因为晴雯死的时候,宝玉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