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的悲情女子,她若第二,再无第一
张爱玲说: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她的灵魂美丽而被爱的。倘要在金庸小说里找出来一位灵魂美丽的女人,我挑不出第二个,能与程灵素相比。
她不美。我们能想见的她,就是那个在海棠树下,菜畦之旁,一双小手侍弄药材的小姑娘,她出场时就不出彩,只是“一个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弯着腰在整理花草……”,但“一双眼睛明亮之极,眼珠黑得像漆,这么一抬头,登时精光四射。胡斐心中一怔:‘这乡下的姑娘的眼睛,怎么亮得如此异乎寻常?’”,尽管眼睛很亮,但毕竟“容貌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黄稀干枯,双肩如削,身材瘦小……”“相貌似乎只有十六七岁,身形却如是个十四五岁的幼女。”
程灵素头上顶的是让人生畏的恶名“毒手药王”,这种盛名之下,相配的最好应当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恶汉子吧,可这个在花丛中的小女子偏偏就是。
程灵素大概第一眼认同胡斐的原因是牵着马步行过了花地,怕踩坏了自己种的花草,男女相遇,互相认同的可能就是一个小动作,一生孤苦的胡斐因此让不曾见过更多世人的程灵素心生认同。两担糞水,两棵蓝花,相遇是生平的缘份,从来是世间的偶然。
程灵素的性情既灵且素,更是洁得一尘不染,她的住处“屋中木桌木凳,陈设也无异于寻常农家,只纤尘不染,干净得过了分,甚至连墙脚之下、板壁缝中,也冲洗得不留半点灰土。”如此陈设,再配以灵素之名,这便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了。
想必有些缘份是上天注定的,胡斐这样的男子才放得胆子去吃药王庄附近的饭菜,两人更是一起洗镬扫地,如同寻常人家过日子的模样,我想,这时的程灵素,已经在心底,把这个男子当成了自己的同类。难怪当胡斐问及姓名时,程灵素微一沉吟就说:“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别提我姓氏。”别人便是旁人,你便是我的自己人。
《灵枢》,《素问》,灵素这个名字来自上古药典《黄帝内经》,也只有程灵素这样的性子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名字,简单像水,皎洁如月光。当然,这样的小女子武功也并不弱,至少她是能“在头发上拔下一枚银簪,插在笺上,手一扬,连簪带笺飞射出去,钉在树上。”
谁是谁的命里魔星,谁又是谁的前生注定?待到见完师兄弟们,程灵素在心头已认定胡斐是自己的那个人,因此,回来之后,她的责怪里,已有了嗔怪的口吻:“程灵素幽幽地道:‘我说的话,你没一句放在心上。’”
情之一物,往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胡斐第一次知道程灵素对他有情,是从王铁匠的嘴里听到的,但那时的胡斐,也只是一怔,他心里呆呆记念着的,是那位一身紫衣的姑娘,眼前人,并非心中人。但王铁匠的歌声,仍摧人心魄:“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若论机敏精于算计,金庸笔下女子,怕也无一能与程灵素匹敌,机智无双的黄蓉,算无遗策的赵敏都不若程灵素的抽丝剥茧般的机智层次,久历江湖的胡斐看她行事,叹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纪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聪明,那便好了。”但程灵素并不觉得有什么奇异的,她自我认知很清楚:“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上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我常常想,程灵素的瘦小与枯干,怕不也有她耗尽了心智的缘由?
一个挖空了心思的女子,忽然遇到“心中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胡斐,爱上,只是时间的问题。
偕行江湖,程灵素看了胡斐的包袱,包袱里全是胡斐视作宝贝的物事。除了程灵素的蓝花和师友们的赠物外,还有袁紫衣的玉凤,程灵素心窍万千,怎不知那是什么来历,但她只是微微一笑,将布包还给胡斐,随即躺倒,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想必她的心里是坦荡的,这个男人,有点自己的过去,这并不是坏事吧,她自己安慰自己。
程灵素给苗人凤治伤,胡斐不放心,程灵素单刀直入地问:“你说我是好人呢,还是坏人?”而胡斐绝无思索地肯定回答后,她就“……很欢喜,向他一笑,她肌肤黄瘦,本算不得美丽,但一笑之下,神采焕发,犹如春花初绽。……说着脸上微微一红,转过头去,不再和他眼光相对。”此时的程灵素,已情根深种。这才会在吃饭时,胡斐递过来自己的筷子,“程灵素接过来便吃”。
待到治完苗人凤的伤,两人再行结伴,似要分离之时,程灵素以玉凤为由,酸嗔之际,已分明表白了自己的心迹。胡斐失言夸程灵素“你可真像新娘子一般呢。”时,程灵素脸上一红,转过头不理。但“脸上却不见有何怒色,目光中只露出又顽皮、又羞怯的光芒”。程灵素此时的心里,是最快乐最甜蜜的。
最为心碎的时刻是胡斐提议结义兄妹。
本来一片痴心,还望能有归处,可惜茫然天涯路,只换得兄妹称呼。这是爱情的定律,当一个痴心的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被爱的人似乎也总是心仪着另一个人。程灵素一颗红豆心剖尽,无奈袁紫衣的影子始终横在她和胡斐中间,两人如站在峭壁两岸,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距离只有三步,却是终身不能越过。
程灵素坚决不愿错过胡斐,就算提出离开,胡斐并不挽留之际,她仍跟着他,直到胡斐提出结拜为兄妹时,一向深藏不露、从容淡定的她,再也控制不住,“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间微带狂态”。隔着书页,这淡淡的几句话,仿佛听到了程灵素心碎的声音。即便如此,程灵素仍不愿离去,也许,茫茫江湖已无处可去,又忍不得日日思君不见君,好坏守在身边吧。程灵素没有跟郭襄一样“天涯思君不能忘”,她选择留下,守着这份可能无望的爱。
然后是进京,一番长路奔波,程灵素睡觉的时候越来越少,她失眠困苦,心有千千结。她身形越发消瘦,情到深处人憔悴。
胡斐也的确值得她的爱!共同被困,程灵素曾拿千古一问考问胡斐:“‘我是问你,倘若只能救出一个,另一个非死不可,你便救谁?’胡斐微一沉吟,说道:‘我救马姑娘(马春花)!我跟你同死。’”此时的程灵素知道,这是一个可以性命相托的人,自己所托并非全无着处。
胡斐也不是全然无情,他也思前想后地想过、掂量过自己的感情,甚至在到了北京城时,“进城门时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隐隐约约间似乎看到一滴泪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只是她将头偏着,没能见到她容色。胡斐心头一震:‘这次到北京来,可来对了吗?’”。
江湖风波恶,人心是归处。倘不是心灵的支撑,倘不是爱情的支撑,如何能伴着凄风苦雨在江湖行走,程灵素别无所求,只求相伴就好,爱的人,有的人要天长地久,有的人要曾经拥有,而程灵素要的,只是身随心动,无愧我心,我爱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爱不爱我,都好!
毕竟是江湖,毕竟腥风紧。胡斐为了救程灵素终于中毒,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项剧毒,《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救”。程灵素念念之中,已把胡斐当作是世上唯一亲人,她不愿让他断了臂膀,用生生造化丹再活九年,她要他永远活下去。于是,“念头一转,便打定了主意”,口吸毒血,四十余口之后,直到吸出的血液全部转为鲜红,程灵素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里喜欢袁姑娘,哪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里……’”
她用生命完成了最后的告白。
以死酬爱的例子太多了,这般小模小样,却又摧人断肠的爱,更让人心碎。忧郁沧桑而痴情的程灵素,只念头一转,便无怨无悔地选择了死亡。只留下胡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头想起王铁匠的那首情歌:“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我猜想在《飞狐外传》的故事线里,胡斐是终身不娶的,他一定心心念念着这个“二妹”,他肯定也有“无处话凄凉”的哀叹,一定有无数次的叹过“人生若只如初见”。叹息声中,就只是那个一生灵秀、善良、孤单的姑娘。
程灵素式的爱,全无套路,因此,最不可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