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章法学习的第一步:从汉印谈起说说印面秩序
篆刻章法的重要性已经不用多说,他是篆刻众多技法因素里最能直观反映印面效果的一项,关于章法,下结论最为极致的说法就是陈巨来先生的老师,近现代著名的篆刻家赵叔孺先生的观点:
“刻印章法第一,要篆得好,刀法在其次也……”(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很直接,章法是第一重要的,刀法的位置靠后一些。
赵叔孺先生印风工稳,与他同时代的吴昌硕先生则要豪放写意的多,吴昌硕认为:
“夫刻印本不难,而难于字体之纯一,配置之疏密,朱白之分布,方圆之互异。”(吴昌硕《<耦花盦印存>序》)意思也很简单,章法太重要了,其中提到的“配置”、“朱白”、“方圆”等因素的考量其实都是说的章法,刀法退到了只是精整实现章法因素的手段的地位,他甚至认为自己刻印没有什么刀法,这当然是他刀法精纯、心刀合一之后达到了较高的境界的原因,但也同样体现出章法对于一方印是否成功往往起决定性作用(当然,我们并不是完全否认刀法的重要性)。
提起章法,往往就陷入一本糊涂账,因为章法牵涉人的审美,因此大家对于章法的认知相对就较为多种多样,赵之谦先生认为章法就一件事,就是“一疏一密”,复杂的篆刻教学中提到章法就会提到很多词:疏密、呼应、粗细、留白、留红、挪让、穿插、盘曲、增减、并笔、离合、变形……还有很多,似乎“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这让篆刻学习者,到了章法这一阶段就无所适从,因此我们觉得章法学习有必要理出一条主线来说,就是今天要说的“印面秩序”,这是篆刻初学都首先要认识到的一个观念,这个观念确定下来之后,再去分门别类地学习其中的细节分类,就会容易理解得多。
我们看国庆阅兵里的队列,每个方阵的人队列整齐,个头一般高,动作整齐划一,方阵的每条边一样长短,这其实就是方阵审美的秩序美;
我们看一个房间,各种家具、家电各归位置,空间安排合理得当,这其实也是一种秩序美,杂乱无章的房间缺少秩序,我们就是这房间真乱,一点也不美。
成排的防护林,成排的庄稼,小区一排排的楼房,这些都是秩序,一般情况下,人们喜欢有秩序,讨厌杂乱无章……
但对于篆刻初学者,为什么要从汉印学起,汉印最突出的特征就是秩序美,我们来看:
(汉印:皇后之玺)
汉印“皇后之玺”,我们之所以看着他美,是因为这四个字横成行,竖成列,排列的整整齐齐,这是人们的审美最容易接受的原则,一堆杂乱无章的麻将牌,一堆没有条理的积木或者七巧板,常规情况下,即便没有强迫症,人们也会想着把它们码整齐,因为这样看着心里舒服。一排没有规律的数字,看上去就没有按序排列的数字让人心生美感,因为人们从中感受到了韵律和节奏感。
汉印这种秩序靠什么维持呢?
字与字之间整齐的排列,上面说了,横成行、竖成列,这种行列以中间隐形的十字交叉坐标线和四边平直的边框(汉白文印的边框是边际的留红)来实现。后期的汉铸印和满白印,基本找不到中间的直字交叉坐标线之后,主要靠四条边的留红,如:
(汉印:广陵王玺)
广陵王玺,中间的十字线隐约尚能见到,印面的秩序则主要靠四个印边的留红来实理,看上去整整齐齐,秩序井然。
(汉印:护军印章)
护军印章,基本看不到中间的十字坐标线了,但方方正正的印边仍然保证了印面的秩序感。
到了多字白文印,靠得仍然是中间的坐标分界线与四条边,两横两竖,直直的。如:
(汉印:左将军军司马)
左将军军司马,中间一横两竖的坐标线对秩序的强调作用丝毫不弱于印章本身的四个印边。
显然,汉印的秩序感还得益于缪篆字形的方方正正,这是汉印的又一大优势,它天生就是有秩序感的。我们再来看汉朱文印的秩序,除了缪篆字形的原因,它的秩序主要靠印边来维持,如:
(汉印:孙敏印信)
其实,汉朱文印的秩序感也来自于中间看不到的十字坐标白线,只是这两条线视觉上不像印边那样显性,因此往往被人忽略。再看一例:
(汉印:成昌私印)
这方印,中间的十字交叉的白坐标线基本不存在了,让这方印面有秩序的除了缪篆本身,更多的是印边在起作用。
因此,我们说,汉印中四字印和六字以下印,除了靠缪篆字形,主要是靠排列整齐(就是横成行,纵成列)以及印边来实现印面秩序的。三要素:1、缪篆字形;2、横竖双向排列整齐;3、四个印边。
那多字印呢,汉印里多字印新莽印多见,我们来看新莽的多字印:
(新莽印:新保塞乌桓熛释邑率众侯印)
(新莽印:新西国安千制外羌佰右小长)
两方印虽然文字增多了,还是横成行、竖成列,保持了良好的秩序。到了东汉,这种秩序在多字印里首先打破,如:
(东汉印:汉保塞乌桓率众长)
(东汉印:汉保塞乌桓率众长)
这两方印文一样的东汉印已经只剩下了竖成行,横成列已经没有了,但基本仍维持了印面的秩序感,这种特征到了晋代更进一步强化,如:
(晋印:武卫次飞武贲将印)
(晋印:武卫次飞武贲将印)
这两方印文一致的印横向已经无序,纵向仍保留着秩序感,有明显的纵成列坐标线,加上印边,加上缪篆字形,仍然有很强的秩序感,这也是后世篆刻家们多字白文印的取法方式,即:1、缪篆字形;2、纵向成列;3、四个印边。
(丁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邓石如:有好都能累此生)
(吴让之:梦里不知身是客)
(黄牧甫: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
纵向保持秩序,这使印面仍然有强烈的秩序感,名家们尝试过不要这种秩序的做法,如赵之谦的作品:
(赵之谦:灵寿花馆读碑记)
显然,除了他强调的疏密关系的强烈对比外,这方印我们基本找不到秩序感,所以,这样的作品只有赵之谦这样的大师能刻得好,初学者,还是先以维持秩序为好。
为什么不建议初学者学古玺或者学近代名家印,原因即在于印面的秩序感,比如古玺中:
(古玺印)
(古玺印)
纵向有列甚至纵向也无列,而仅以U型排列文字,横向无排,再加上古玺文字本身的高度自由感,印面的秩序感主要靠印边加框来提供。初学都容易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摆放几个字,最终加了边框,似乎形式上也不错,这容易让初学者养成自由散漫的章法习惯,不利于进步。再比如:
(朱文古玺印)
(朱文古玺印)
如果说上面一方朱文古玺印还在中部保留了留白的秩序感,那么下一方的留白也基本消失了,这两方朱文古玺印的秩序感均主要来源于边框。
好了,初学学古玺印有点不好我们承认了,但初学者何以学明清名家印也不好呢?
明清名家的白文印多是汉式,能学到的养分在汉印里更加充分,何必隔这一层,而同样是白文印,明清名家们处理秩序感的方法也较为隐性,比如陈巨来,我们看到他的仿汉白印里,多进行字内残并笔,这给汉白文印式加入了活力,使印面在工稳的秩序中不乏变化,工稳与古朴并存,如:
(陈巨来:张爰之印信)
(陈巨来:洗桐)
这两方印,几乎每个字都做的有内部残破并线,但字与字之间陈先生并没有做并笔或残破,这当然保留了印面的秩序感,部分初学者,只要遇到并排的长线条,一定做并残处理,就是对这一点的消化不良,或者根本没有消化。再举个例子,比如赵之谦是大师,他的汉白文印式的印如这两方:
(赵之谦:何瀓之印)
(赵之谦:周星誉刊误鉴真之记)
如果初学者学习时,不理解赵之谦的疏处更疏密处更密的特征(这使印面非常团聚紧密)以及赵的书风,很可能是得了书写感而丧失了印面的秩序感,这同样是一种消化不良,甚至赵之谦的白文印还有这样的作品:
(赵之谦:魏锡曾印)
这方回文印,由于强化了字与字之间的残破并笔,印面四字浑然一体,这固然是好的尝试,但对于初学者要学成规矩,似乎并没有太大好处。如果我们试着将四字稍加分离,又会发现秩序感是有了,印面效果的聚集效应又消失了,这是明清名家印的另一大特征,这些作品,从一定程度上是汉印的“升级版”,如果理解不好,或者暂时没有好的老师在身边指导,极易引起消化不良。
印面的边框,中间隐形的界格线是保持印面秩序的重要元素(当然还有其他保持印面秩序的手段,以后再说),初学者应当理解并消化,这应当是篆刻章法的第一课,然后才是疏密、呼应、穿插、增减等变化手段,就象站队列一样,先站直排齐了,然后再说齐步走,踢正步,打敬礼,枪上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