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奶奶的前半生

2014年11月17日，我在老家和奶奶闲聊时，说到了她小时候，在我的追问下，她把以前的生活都讲给我听，当天晚上，我在电脑上记录了下来，直到今天有了空闲的时间，才又想起来翻出来。

这些话当时是以第三人称写下的，为了阅读方便，本想想改为第一人称，但改了一部分觉得怪怪的，所以依旧保留旁观者的视角。

以下为正文：

怕自己会忘记这些话，所以记录了下来，即使没有逻辑，即使记忆混乱。在整个历史的星空中，这些事情连一颗尘埃都算不上，但它是一段历史在一个家庭，一个人身上的缩影。

我曾读过齐邦媛老人的《巨流河》，被其中伟大的爱情，民族的道义所感动。读过之后对那段历史唏嘘不已，我要记录下来的，也是一位老人的一生，但是它平淡无奇，看上去时间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时代的印记，但其实那些印记无处不在，只是在平淡的生活中没有人能意识到。

我的奶奶，大约出生于一九四二年，像是那个年代农村很多人一样，没有受过教育，如今七十二岁一个字都不认识，甚至到现在都没有出过河南省。

以下这些都是我下午和她聊天时，她随口谈起来的，在我的追问下才断断续续地说出来的。

她的父亲，因为疾病，再加上当时医生的技术不行，三十多岁时就去世了。她在家排行第二，彼时她的弟弟才刚会爬。她的母亲无力抚养三个孩子，所以把她送到了姥姥家。她最早的记忆起始于宛东战役，当时父亲已病逝，之后就解放了。我查了一下确实宛东战役是在一九四八年，和她的叙述吻合。打仗时两支军队恰好以她们村旁边的一条河附近为界，她记得当时自己在一个磨盘上玩，军队突然出现在旁边的牛棚，一群人开始摆弄枪支，有时候他们头顶着树叶在伪装起来，她吓得穿过院子去另一间房子找她母亲，军队的人（据她回忆大约是八路军）对她说小心上空还有敌军在轰炸，小孩子不要乱跑，但是她太害怕了依旧跑开了。

她特意提到那些士兵很好，她有一个太奶奶，老得不会走路只会爬，兵荒马乱，所有人都逃生了，只有太奶奶一个人和一床被褥以及一个棺材（当时的风俗，死前先备好棺材在家），那些士兵不但没把她的被褥拿走，还给她端饭吃。

战争的结束的重要原因是当时正值伏暑，敌军（她称之为中央军）需要到河边取水，这些人过来一批就死一批。

战争胜利之后，很多人回到家，发现屋子里都是死后身体已经浮肿得不成形的人，很多死人是被绑着脚拖出去的。路边也到处都是死人，行人走路的时候要拿着手绢挡着两边，只能看着前边快走。那么多的死人无法处理，战后又忙着秋收，很多人都被埋到一个大坑中，很长时间坑边一段路都没人敢走。但是过了一段时间那里又热闹起来，因为有人挖到了有钱的军人带的金首饰和怀表，有人在那里捡子弹壳卖铜换钱，有时候一个地方都能捡一筐弹壳。有的人捡到手榴弹，拿着玩炸死了周围的一群人，有的人把自己的指头炸掉了。

之后，她中间提了土改前后，我只记得有两次土改，所以不知道她说的是哪次。总之，当时她母亲一人种了十二亩地，算是贫农，田地全部充公了。

她说饥荒始于1958年之后的三年，她的母亲实在养活不了一家三口，带她出去要饭。奶奶说她记不清什么，只记得自己一直哭，最后别人可怜她给了她一点馒头。她说起这些语气平和，说到那个时候她母亲在食堂是烧锅的，别人都会偷点吃的，甚至把面拍平贴在肚皮上，她母亲是个老实人不会偷，自己饿得脸都浮肿了，但是弄到点吃的还是留给她，奶奶说有一顿我吃了两碗，现在想来为什么那个时候从来不问问她吃没有，只顾着自己吃。

大跃进的时候是饿得最厉害的，不仅饿还要干活。当时要修渠道，她的年纪还小干不了重活，所以只能拿着铁锹铲土，她说手上拇指食指之间到现在都是老茧，都是因为当时干活太多。现在她还记得那些水渠都在哪里，清楚地指出了位置。她还提到当时连推车都没有，全靠人力，水渠是靠几个人抬着石磙一点点砸出来的。冬天的时候还要砸石子，手上扎的全是血口。而且还要一边干活一边喊口号，如果不喊口号会被批斗。冬天的时候把人的衣服脱光，这样就很冷只能干活才会暖和一点，光着身子边喊口号边干活。当时她被分到挖水渠的地方之后，又被分到炼钢处，几个人在屋子里拉着风箱。当时所有家的柜子门都要抬着几十里送到炼钢处当柴烧。每家都不能自己做饭，她说一个牛棚的老头经常拿着料勺偷偷给她孙女煮东西吃，也会给我奶奶分点吃。当时太饿，所有树叶他们都吃过，有的人干活时太饿抓住地上的野草揉一揉就吃了。有一个老太婆平时太饿了，去她闺女家吃了一顿饱饭，肠子就撑破死掉了。

当时她的三婶，待她极好，三叔是卖炒花生的，三婶常给她们留些瘪了的花生，她说非常喜欢那些花生。现在三婶已经九十多岁，她说前几年她回娘家，三婶眼已经瞎了，但是听到是她来了马上就把她抱在怀里。说到这里奶奶的眼睛有点红。

中间有几年没有提，我直接问了她怎么认识的我爷爷。她说两家是换亲，也就是自己的哥哥娶了丈夫的妹妹，当时她家已经有三间瓦房，爷爷家还是草房，要把房子挖个洞才能把床抬进去，而且一家人只有那张一米多宽的床。我姑是老大，那时候她才刚会说话，一下雨房顶的草坯就往下掉，她说不出囫囵话，只会说，妈，啪啦。

后来我爷做了会计，我爸和我两个叔叔出生。我姑成绩很好想继续上学，但是当时家里实在太穷，只能辍学在家带弟弟们。我奶种了很多亩棉花，白天摘了那么多，十一二点才吃晚饭，半夜不能睡觉，穿着衣服眯一下就赶紧起床继续择棉花。小叔大我九岁，我记得我四五岁时，家里才好了点。几年时间内，我爷爷凭自己的辛勤为几个儿子各盖了一座两层楼房，然后几个孩子陆续娶亲，生下孙儿，还完旧账，这一辈子才算稍微松口气。

奶奶今年76岁了，头发雪白，一只眼睛从小有眼疾睁不开，耳朵背，有高血压，除此以外身体还算健康，不仅能自己做饭，还能照顾已经瘫痪在床十年的爷爷。前两天奶奶来家里我们一起聊天，她说自己最近总是做梦，梦到做了很大很多一锅饭，一家人吃得干干净净。这个梦的隐喻可能是她这辈子都在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把4个孩子带大，又帮忙把几个孙子带大。等孙子长大，爷爷身体不好后，她又把全部精力放在照顾爷爷这件事上，坚决不给孩子带来一点麻烦。

她一生的身份里，有妻子，有母亲，有奶奶，却唯独没有自己。她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知道村庄之外在发生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孩子们都沉迷于手机，觉得丁克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无法理解，也听不懂我的工作是做什么的，因为她全部的精力都在养家糊口，在让孩子吃饱穿暖上，根本都没有心思也没有好奇心去了解世界。我无法以“女权”的角度为她哀惜她的人生是否有价值，因为她们这辈人的生活都局限于时代，且身不由己。

为什么在外时总留恋着故乡，回来后才知道，因为在外面时生活纷纷杂杂，在家里看到老人，才知道时间是缓慢的，虽然带有深深的刻度。老人在，故乡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