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我也证明不了三角形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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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北阳山里,冬天让雪一渍,夏天让树一染,便藏起来了。没有扬名的风物,除了一个地方跟地质名词逍遥阶联系在一起,是这样解释的,是中国石炭系顶部的一个阶,位于达拉阶之上,下二叠统紫松阶之下……层型剖面位于陕西镇安西口区石门垭。

石门垭是我念书的必经之地,两边都是石阵,像门。一位老先生写过两句诗:天生篱栏不用荆,牛羊瓜菜两厢分。恰如其分。

一般的垭口,接近山顶,用来翻的。雨水在垭口分开,因为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形,垭口没有河溪,可石窝里有个小水潭,四周长些不高的灌木,当地叫麻黄梢,学名好听多了,叫花木蓝,豆科植物,春天摘一撮小花嚼,等甜味上来,赶紧捧一捧水喝,挺享受的事情。

从垭口向东,走多十多里能看见我家,不过,回去还要半小时,得下一面坡。从垭口下到山脚,向西二十里就到学校,路上会遇到一条小河,沿着小河走,又有几条小河汇进来,渐渐有了小小的水声。

学校在龙洞川和程家川交接的地方,不过,我们一直喝程家川流来的水,蹲在河边捧着喝,暴雨之后,河里的水要浑一阵子,渴了就忍着,学校不供应开水。

民歌唱,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跟我们的西口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唱的是陕北,但不影响我们跟着唱,少年心思,有点飘乎。

1984年的秋天,我到了西口中学,之前我在甘沟中学走读上完初一,学校被撤了。我们背着小木箱背着被子,手里提着咸菜桶儿和干粮。开始了5年睡大通铺吃大锅饭的集体生活。

那时的山村中学,说是食堂,其实就是两口直径一米以上的牛头锅,用来煮玉米糊汤,得师傅上到在灶台用铁铣,才能搅动。

一斤玉米糁子交三斤干柴,管火的老师记在花名册上,然后换成塑料饭票。

粮,我们自己带着。柴,就得靠父兄了,有条件的请个方便拖拉机给拉点,没条件的家长扛百十斤走四五十里山路送来,非常不易。我上高中时,有时周六不回家,找同学错把刀去砍柴,近处的柴山都有主儿不能砍,只能跑到很远的地方砍野柴,早上砍一捆,下午砍一捆,差不多二百斤,打个八折算干柴,能管半学期。

西口中学旧照

男生一顿半斤,女生三两就够了。端回宿舍,就着自带的咸菜开始,一不小心菜吃完了,摄点盐搅搅,也是一顿。吃完饭,端着饭碗去河边洗,附近的鸭子好像也摸准了时间,蹶着屁股一头栽在水里吃沉在下面饭脚子,丈余的河面一时嘎嘎有声,水花四起。

晚上会吃点干粮。炒玉米,没爆出花来的铁颗儿,里头再搁一把黄豆就很好了,嚼之脆声一屋。

学校通电,但晚上会熄灯。这样,我们准备煤油灯,在教室里再学一会儿,这是老师乐见的。无奈那时煤油那时凭证买,家里还要用,也不敢点得太久。

那时的月亮好像很亮,寒窗无灯月来照。有时雾气浓厚,像是能扑进门来,有点山门不锁雾来封的味道。

这联是寺上写的,于我们也用得上,虽说苦行,但也看得见事物的妙处。没有钟表,上下课的铃声就够了。没有课外书,许多时间用来幻想。没有电视,可我们能听见广播,我给县广播站投稿,还得过8毛钱的稿费。这好像没什么不好,我们有太多的笑声。

1986年,我们参加中考,那是我第一次到县城,小县城的繁华让人喉咙发干,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那时我们一门心思想要考上中专,这意味着吃商品粮,但是我们基本上无缘,许多同学回家不念了,父母支持我念高中,那些年西口中学高考录取率几乎为零,很多人觉得上高中,就像王大娘熬糖——糟蹋麦芽子,父亲说多念几年书总是好的,于是,我再次将背着小木箱被子,回到西口中学。

这样,又有许多新同学,老师也是新的,知道了很多小地名,听说了好多有意思的事情。

先教我们语文的是陈先生,大学毕业不久,有点轻微的鼻音,他用了两节课给读了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读到:“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吴妈)跪下了……

一时哄堂大笑,他让我们严肃点,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像一夜之间,我们个头长高了,心也像开了窍,给班上的女生起了小名儿,公推出了班花。

陈先生让我们作文,其中有个题目叫二十年后的自己写一封信,至念难忘,在那篇作文里,我少年轻狂,写了梦想:

20年后的我,我要告诉世界,我将远离以下事情:面朝黄土背朝天;砍柴挑水;赶着母猪去配种,背着小猪沿街叫卖;为省二分钱跑上十里路;为牛羊吃了一棵苞谷吵一场架;抱个老碗蹲在墙角吃饭;孩子不长个子给红椿树喂饭,念叨什么你长高我长长;喝完中药把药渣倒在地上用脚踩,说什么这样也可以治病;看一场电影打着火把翻两个山头……

分科之后,宁其林来教我们,宁先生穿四个口袋的衣服,背着手,踱着方步,有老学究风范,其实也不老,他家的孩子刚刚能到河里提一小壶水。

讲《桃花源记》里有一句“林尽水源”,宁先生说此句省略了介词“于”,这类省法口语中常有,比如“尿床”,这样一讲,让人会心。

宁先生教我们作文,讲了一句,眼前景致口头语,他觉得这是好的,事实上,这也是好的。多年之后,我们见了一面,先生已经头发花白,我感谢他的教诲,他只是摇手说,那是你自学的!

我分得清几重复句,但证明不了三角形的内心,这是让人头痛的事儿。好在还有史地,教地理的是马先生,声可震瓦,他每讲洋流,讲鱼随着洋流从南到北,那么大声,让想着会不会吓跑了鱼?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念书总是好事,况且班上还有人会吹笛子,没人教他,他自个学会的,他一吹,我们便觉得耳朵有福,我们甚至跟着笛声学会了唱《昨夜星辰》和《木鱼石的传说》。还有位同学写诗,深沉得很,有天我们想着捉弄一下他,趁他不在,一个同学写了纸条约会他,来了一句知名不具。然后我们告诉他,发现了一个秘密,说着要翻他的书。他从书里看见了字条,然后把字条吞进肚子……

月亮很好,有时学校外面转转,有千年桦栎树。偶尔在农家地里拔一个萝卜,照着石头一磕,脆甜。柿子埋在河里,过几天扒出来,涩味没有了,也脆。

我高中三年只看了一本没头没尾的书,只是书脊还在,上面写着《一颗红豆》。

那时候,相思呀,爱情呀,都是令人眼热的字眼。那时的校园里看似波澜不惊,但我们的心里偶尔也风吹草动。

《一棵红豆》来的恰到好处,事隔多年,我依然记得书里的女子叫夏初蕾,男子一个叫梁致文,一个叫梁致中,兄弟俩,他们还有一个妹妹叫致秀。初蕾和致秀是同学,这般,她和梁家兄弟认识了,先是和致中恋爱,接吻,她问,你很老练啊,你第一次接吻是几岁?他撒谎说是18岁,然后问她多大接吻,她哪里肯认输?回说14岁!她和他吵架骂他,你混蛋你混蛋!再然后是分手,这时沉默的致文走近了她,欲说还休,始终没有表白,给她看一颗红豆。她父亲移情别恋,她气急败坏,跳桥轻生,梁致文要救她跟着跳了下去,她苏醒问致文在哪里,不想已经成了植物人,她去看他,说了很多告白的话,然后“有两粒泪珠,正慢慢的从致文的眼角沁出来,慢慢的沿着眼角往枕上滴落……从没看过这么美丽的泪珠,从没看过生命的泉水是这样流动的。于是,初蕾蓦然发出一声喜极的狂呼,她就直扑向致文,发疯般的用嘴唇吻着那泪珠,发疯般的吻着那闭着的眼帘,发疯般的又哭又笑,发疯般的喊着叫着……”

故事就到这里,留下了很下的想象空间,那时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女同学来讨论这个结尾,这本书是她带来的。

梁致文会流眼泪了,是不是他快要苏醒了?如果他苏醒了,他们会不会在一起?如果他们在一起了,会不会很幸福?

女同学愿意和我交流这个话题,只是她也不知道。后来,我找到琼瑶那本小说,它有个尾声的,梁致文慢慢站起来了,夏初蕾种下那颗红豆已经长出苗子。虽是小说,这个结尾让人高兴。

潘采夫说,琼瑶金庸都青春期的劳改专家,一个把灵魂冲动的底线牢牢控制在嘴巴,一个把肉身澎湃的出路指引向练武。

这话让我乐了一下,又叹息了一下。

1989年,通过预选,我参加了高考,然后,名落孙山,自此离开校园。伐过木,挖过煤,做过皮匠,一直坚持写字,后来,做了编辑,还是坚持写字,好像这样,我才能看见自己,得到一点儿安慰。(以上三张照片,有一张我在梁玉贵博客看见的,其余两张不记得是谁拍的了,感谢)

我老家的竹园,樊明涛拍的

苹果有意,按按这里

附记:

今日高考头一天,不免想起自己念书时候,虽说过去了老久,好像就在眼前。

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不知不觉已经走得很远。回过头,不免,山一程,水一程了。

愿各位顺遂。

近来二条,选了一些旧人的文章,多是我觉得有意思的,比如知堂的这篇苍蝇,这东西常见,但要写成一篇有趣的文章,非知堂可能难办。

见二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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