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家书
2013年8月,和我们相濡以沫五十多年的父亲离开了我们。一个完整的家破碎了。很长时间,我都走不出内心的伤痛。
父亲走的时候87岁,也算高龄了,让我伤痛不已的不是他走得太早,而是太痛苦。眼看着癌症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我们却束手无策。这让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刺痛。
父亲走了两年后,我和姐姐才去彻底整理他的房间。
在一个很旧的樟木箱里,我们发现了满满一箱信件。这些信件用报纸包着,细绳子捆着,上面贴着小纸条,注明了是谁的信,哪一年到哪一年。全都是父亲的笔迹。
我从来都知道父亲是个生活很有规律、喜欢收藏的人,他甚至收藏了我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所得的奖状,最早的一张是1965年的,薄如蝉翼,还是老师油印的。我发表作品的所有剪报,他也都一一剪贴归纳放好。
但是,当我们看到这样满满一箱信件时,内心还是被震撼了,很感动,也很悲伤。我即刻拍了几张,发在了朋友圈,不料引起了很大反响。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被深深感动。有的说,他的父母也为他保留了早年的信件,只是没我那么多;有的说,很遗憾自己的父母不会写信,从来没有收到过父母的信,很羡慕我;还有的说,几乎没有和父母分开过,所以没有书信往来。更多的朋友说,这些信太珍贵了,你应该整理出来,写本书。
起初我并没有这个念头,但说的人多了,心就动了。尤其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谢锦和陈蕾,也鼓动我把它们写出来,写成一本书。我终于下了决心。因为在我这里,也保留了父母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写给我的信,“两地书”,合二为一,应该非常有意思,是一个时代在一个小小家庭里的缩影,是漫长的生命河流的流痕。
更重要的是,可以以此,来纪念我的父亲。
一、早期的家书
1、
我们家,是一个很特殊的家庭。
特殊原因之一,是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一辈子在部队,不说南征北战,也是漂泊无定。因为他是一名铁道兵,铁路修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于是乎,他和他的妻子,和他的两个女儿,总是聚少离多。父亲母亲恋爱的时间很长,因一直是“异地恋”,好不容易确定1950年底结婚,父亲又突然接到命令随部队去了朝鲜,一去三年。母亲一直等,等到朝鲜战争结束,才与父亲完婚。所以两人结婚时,都已经28岁“高龄”了,生姐姐已29岁,生我已32岁。
特殊原因之二,是母亲是个职业女性。许多军人的妻子因为没有工作,婚后就随军到了部队,一家人总是在一起的。可母亲是省报编辑,有自己的事业,故婚后他们继续分居。父亲随部队在福建江西一带参加“鹰厦线”的修建,母亲在杭州独自抚养我们。整整十年。
因为这个缘故,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通信也是非常多的,可惜“文革”的时候都被销毁了。因为其中有不少他们对时政的议论,在如履薄冰的年代,他们怕给已经“声名狼藉”的自己惹来更大的麻烦。
我们这个家最稳定的时期,莫过于我的童年,父亲调到铁道兵学院教书,而母亲因为被打成“右派”,不得已离开报社,带着我和姐姐随军过去,一家人于是团聚了整整七年。这七年的生活,我在长篇小说《河之影》里,有大量描述。尽管这期间经历了“文革”,但我们这个小家,还是有过很多温馨的日子,父亲对母亲和我们两个女儿,都非常疼爱,它们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好景不长,1970年,父亲又被调动,调到了正在大巴山施工的部队工作。母亲虽然带着我们也一起来到四川,但部队所在地和家属所在地,依然相距遥远,那十几年里,父亲只能靠每年一个月的探亲假,回来看我们母女三人。
如此,我们这个家总是分离,分离。最极端的时候,一家四口分在四个地方。第一次是1958年到1961年,那时父亲随部队在福建修鹰厦线,母亲被打成“右派”去浙江临安山区“劳动改造”,三个月的我被托付给嵊州乡下的祖奶奶抚养,三岁的姐姐被托付给杭州姨妈抚养。一家四口天各一方,天涯零落。父亲探亲回家,一个月的假,要跑三个地方看望亲人。所以他第一次见到我时,我已经一岁半了。
第二次一家四口分散四处,是1978年到1984年,父亲从铁六师调到长沙铁道兵学院教书;母亲“右派”平反回到杭州,在《浙江日报》工作;姐姐因下乡去了陕西咸阳,后调到国棉二厂当工人;我因当兵在重庆,后考上大学到了成都。
这回的天各一方更为遥远,是四个省份。那时我回家探亲,跟父亲当年一样,有时去杭州,有时去长沙,有时去西安。幸运的是,那时的我和姐姐,都已经能给父母写信了。
我给爸爸写,给妈妈写,给姐姐写,然后他们分别给我写。我们互相交织着写。我们的家不是在某一个地方,而是在信上,在途中。一封封的信,将一个四面八方的格局链接起来,成为一个整体。
妈妈当时曾戏言,我们家四个人,一个在华南(长沙),一个在东南(杭州),一个在西北(西安),一个在西南(成都),只需找一个东北女婿和一个华北女婿,就占领全国了。
自然是分久必合。先是父亲离休回到了杭州,和母亲团聚,然后是姐姐调回了杭州,和他们团聚。我虽然还在成都,但毕竟,每年探亲有了固定的去处。一个具体的有房子的家,在杭州成立了。
我似乎接替了父亲的角色,每年回家探亲。
2、
家书最早进入我记忆,是七十年代初。
那时父亲在川陕交界的大巴山里修建成渝线,母亲带着我和姐姐住在重庆北碚的家属基地。所谓家属基地,就是租借了北碚机械厂的两栋筒子楼而已,一层楼住八户人家,公用厕所,公用水龙头,两家合用一个厨房。
那时的部队家属大多来自农村,没有文化,每每要给自己丈夫写信时,就来找我妈帮忙。我妈是家属里为数不多的和她们一起做临时工的“文化人”(另几个“文化人”在外面单位上班),因为她是“右派”,早已放下了作为一个省报编辑的身份。
妈妈写信的时候,阿姨们总是围着看。
一般是某个阿姨先拿来自己丈夫的来信,让妈妈念,然后再由妈妈代回复。我们家没有书桌,妈妈是坐在小竹椅上,趴在木凳上写的。那个情形,我至今清楚地记得。
比如给邓阿姨写,她说一句妈妈写一句。一般来说,是讲孩子的情况,或关心丈夫身体,鲜有感情表达。但其他阿姨会在旁边起哄:加上“亲爱的我想你”,加上“你快回来看我吧”。
邓阿姨就红着脸打她们。虽然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依然很羞涩。这个时候,我们家昏暗的灯光下就充满了欢乐。我很喜欢这种时候,能看到妈妈脸上洋溢着笑容。
阿姨们排着队,一个写完了下一个。妈妈听完阿姨的口述,也会帮她们再加两句,比如,你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什么的。然后读给她们听,阿姨们总是连连点头,表示满意。
铁道兵是一个危险系数很高的职业,加之那个年代条件简陋,工地上时不时传来噩耗,就单是我们住在北碚那五年,父亲所在的29团,就有两位工程师在施工时遇难。所以阿姨们天天盼着老公来信,尽管一个字不认识,拿到信依然是眉开眼笑。而她们的丈夫,知道自己的老婆不认字,也总是把信写得简洁明了,跟文件一样有标配:最近工作很顺利,身体很好,不用担心。孩子们怎么样?几乎回回如此。但等不到信的阿姨,就会焦急万分。真的是家书抵万金。
除了请我妈读信回信,阿姨们还时常会向我妈请教一些问题。比如曹阿姨问:徐大姐(我妈姓徐),我昨天听到广播里说,某某去世了,中(终)年76岁。这76岁还算中年吗?我妈就尽可能通俗地解释说,这个终年不是那个中年,虽然读音一样意思不同。王阿姨又问,叶剑英明明是个男人,为啥叫个女人名字呢?我妈就说,剑是刀剑的剑,英是英雄的英,这就是个男人的名字呢。
阿姨们的态度和我妈的态度,都非常诚恳。我曾以这些阿姨们为题材,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明天是八一节》。
整理这些书信,让我感到最最遗憾的是,爸爸妈妈早期的信件没有了,就是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到“文革”前的信件。那应该是他们最珍贵的信件了,包括五十年代初父亲去朝鲜的三年,他们互相鼓励互相支撑;五十年代末母亲被打成“右派”去劳改的三年,他们商量怎么安排孩子渡过难关。这些信一定是在“文革”时烧掉的。那时父母如履薄冰,我完全能想象他们的恐惧:父亲被打成“走白专道路的典型”、“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母亲是“摘帽右派”,他们成天提心吊胆等着造反派来抄家,怎么可能保留那些信件呢?
现在留下的这一包,仅仅是母亲平反后,也就是七十年代末,到父亲1984年离休,他们团聚在一起那几年的,已经很少了。
但母亲的第一封信,却被父亲小心翼翼地保留了下来。
因为那是他们恋爱的奠基石。
父亲和母亲,是经我们的二姨夫介绍相识的。
我的二姨夫,是父亲的大学同学,因为关系好,就把自己的小姨妹介绍给了父亲。父亲看了母亲的照片,一个清清秀秀的江南女子。也许是生在江南清秀女子见多了,没生出什么特别的感受,但出于礼貌,在姨夫给姨妈的信上,代问母亲好。
母亲便回了一封简洁的信。这信将父亲一下子“打倒”了,彻底征服——一手漂亮的小楷,通篇落落大方机智有趣的语句(要知道当时母亲只读过初中一年级),时至今日父亲仍能背出这封信的全文。可见其魅力。
可遗憾的是,这封信也找不到了。这封信我和姐姐是见过的,父亲离休后,曾从一个笔记本里拿出来向我们“显摆”过。“文革”时他尽管烧掉了所有信件,也没烧掉这封,一直保留到晚年。
我只隐约记得开头的话:
你是我姐夫的朋友,就是我姐姐的朋友,那么也是我的朋友。
我想父亲一定是夹在哪个本子里珍藏着,但我翻遍了家里的抽屉柜子,没有找到。实在是太遗憾了。
3、
在这样一个有写信传统,或者说必须靠写信才能维系的家庭中长大,会写信是必须的。
我写的第一封信,是给父亲的,1971年。13岁。
这封信能历时四十多年保留到今天,连同那个印着“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信封,肯定是靠父亲这个严谨而又仔细的“档案管理员”。他不仅保存了我的第一封信,还保存了我写给他和母亲的所有的信件。
毋庸置疑,父亲也保存了自1979年以来他和母亲的所有信,他大女儿我姐姐写给他们的所有信,以及他和老朋友老战友之间的通信。总之在他看来值得留存的信件,全都留了下来,一一归类包好,摆放整齐。它们用发黄发脆的报纸包着,上面贴着小纸条,全部是父亲的字迹,如:山山87年4月到89年9月来信。
在一箱子信中,我的最多,这是因为我长期不在他们身边的缘故。从18岁当兵离家到父亲离世,我都远在部队。尤其在2000年以前,电话不便,完全靠写信。我的那些信被父亲用报纸包好,捆好,注明了日期,我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近百封。
从某封信里我明确看到,父母家装电话是1992年。但在那以后我和父母依然是靠写信交流,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那时的电话费太贵。一直到2000年以后,父母还时不时地给我写信。
是什么时候彻底结束通信改为电话交流的,我已不记得了。好像有一次父亲说,你那么忙,就不要写信了,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好了。
我就改为每周一个电话,时间是周六上午。
父亲是一个非常有规律的人,我也得有规律才行。说周六上午,就不能是下午或者第二天。假如那天我有事耽误了,他一般熬到11点就熬不住了,会主动打过来,问我怎么了。所以我尽量在上午9点、10点左右打过去——无论我在家,还是在部队,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也无论是在西藏采访、灾区采访,还是在开人大会,我基本都坚持在每周六上午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父亲每次接起电话,都会很开心地说,我就知道是你。
拆开父亲留下的一摞摞信件,竟然腾起了细小的灰尘,一时间仿佛钻进了往事的大仓库,里面堆满了很久没有碰过的过去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