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9月30日 星期四 第A10版:夕阳红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现场:自然界的殉情被少年作了最经典总结
情为何物,生死相许,这样坚如铁石的誓言要爱过多少个一万年才总结得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这样苍茫沉浑的境界要痛过多少个一万年才能顿悟得出?
答案:这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说出来的,或许,当时十六岁还是他的虚龄。这个孩子叫元好问。这是他写的《摸鱼儿 雁丘词》。
让我们还原当时的现场。公元1205年的某天,南宋北边的金国,山西阳曲汾水畔,山西少年元好问正奔赴太原赶考;有一个猎人,用网捕捉了一只雁,雁死,它的伙伴不离不弃,哀鸣一声,从长空坠下,亦死。一对殉情的雁儿感动了一个赶考书生:元好问,一个过了15岁、16岁尚未到的少年,能对人生有多少感触?能对爱情有多少感悟?能对自然风物有多少感动?然而,他真感触了,感悟了,感动了,买下这对殉情的雁,礼葬了它们的遗体,升华了它们的爱情,并竖起墓碑,“累石为识”,至今还矗立在那里——著名的古迹雁丘。
一个15岁多的孩子,发出了几百年以来无法超越的爱情咏叹调。没有任何记录说明元好问此前有过恋爱史,那时候爱情剧《西厢记》和《牡丹亭》还没出世,这个孩子怎么能在爱情上这么深刻?深刻到后面那么多才子无法超越?
让我们来演绎他的深刻。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人;系出北魏鲜卑族拓跋氏。工诗文,在金元之际颇负重望;诗词风格沉郁,并多伤时感事之作。其《论诗》绝句三十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颇有地位;作有《遗山集》,编有《中州集》。
深刻的爱之一:天南地北 以命相许
元好问将整个古往今来的世界作为提问对象:爱情是什么?值得用性命来作为交换?汉朝有“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说得够坚决,不过总让人觉得这女孩不够真诚,拿着外物当分手的借口,大地山河是外物,跟我的感情有何干?它崩塌它的,我爱我的。
“老翅”颇有讲究。
如果恋人这样保证爱的决心,真担心:要是地震呢?要是火星撞地球呢?元好问年纪不大,说话却戳到致命穴位:虽然不知道如何给爱情下定义,但却值得用性命来定价。鸿雁不会说话,不会赌咒,却用性命来诠释深刻的爱。
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是积累爱的容器,这样一对雁要经过多少岁月才爱得如此深刻深沉?元好问展开想象,用雁儿的语气说话:我们的爱飞过多少空间,飞过多少东南西北,冬天东南飞,春来西北回,“天南地北双飞客”,我们的爱,天可为证;我们的爱飞过多少寒暑,飞过多少季节,翅膀老了,不再有力,可我们还是相携着飞,“老翅几回寒暑”,我们的爱,寒暑为证。在天地寒暑间,我们多少欢乐时的情趣,多少离别时的心酸,我们是一对痴儿女,浸泡在这些琐碎中,“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元好问当时还未婚,怎么能这么深刻细腻地描摹老夫妻的婚姻恩爱?“老翅”,形象得要死的细节,看着他强壮的胳膊渐渐衰弱,看着她粉润的香臂慢慢枯槁,却还是相携“几回寒暑”。
元好问越来越进入角色,将灵魂附入殉情雁儿的身体。他盘旋在天空,眼睁睁看着另一半落入猎网、挣扎、死去,落单的雁儿哀鸣着:你不再和我一起在旅途,前面有很多充满诗意的云朵,我们本来相携在天空数云朵数幸福,此时却是一朵朵悲伤,邈远得无法计算,“渺万里层云”;你不再和我一起在旅途,前面本有千山美景,皑皑雪色,要我们去吟咏流连,如今只是苍茫不尽的暮色,“千山暮雪”。我孤孤单单地飞,剩下的旅途毫无意义,我为谁飞?“只影为谁去?”你要看着我,因为只剩此刻,什么也别说,就让我坠落。于是,这只雁儿在万里长空为爱直线坠落,像爱情敢死队飞行员,直线坠落……
深刻的爱之二:在殉情的雁儿面前 汉武大帝是浮云
元好问扯完了“生死相许”、“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又将汉武大帝、屈原这些个政治上文学上重量级的人物也扯到雁儿的爱情上来。
在这雁儿殉情的地儿,在元好问伤感的当下,八百多年前曾有一次盛典。
汉武帝曾在这里举行国家盛典——祭祀后土,那时,两岸三军云集,汾水上巨轮密布,横渡汾水路,箫鼓喧天,欢呼雷动,汉武帝站在最高处巨手一挥,山在摇摆,河在扬波,烧了多少资金才堆出来的场面啊,可是,在这对伟大的雁儿面前,在这刻骨铭心的爱情面前,汉武帝是浮云,当年的排场是浮云,那些欢呼,那些箫鼓如今都寂寞了,和山间的平林荒烟一样寂寞:“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林)”。连浮云都不是,只是荒烟。
不只汉武帝是浮云,连才子屈原也是浮云。屈原呼天抢地招魂,念着那些南方口音“些”啊“些”的,哪及得上这雁儿一头直扎下来的功夫?你诗中的那位身居深山的女鬼,那凄凉幽怨的风雨,也只是自个儿埋怨哭泣而已,比不上我们的雁儿这样惊天动地,说白了,人家可是玩命的,“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汉武帝是浮云,屈原是浮云,这么伟大的爱情,连上天都妒忌了,“天也妒”。因此,雁儿的爱情绝不是那种黄莺燕子之类的小男女的爱情,不会变成黄土,不会被岁月埋葬,“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他们的爱情永垂不朽。
要永垂不朽到“千秋万古”,留着让那些千千万万的文艺青年,不管是装的,还是不装的,都来你们爱情的见证处“狂歌痛饮”。
解读:情是世间至物 一半历练一半天养
一个16岁不到的孩子,咋就能吐出这样千古难超越的爱情名句来?伟大的爱情名句未必要由有过伟大爱情经历的人来书写,什么道理?什么逻辑?
一半历练一半天成。这种历练不是一个人的历练,而是世世代代的诗人、情人的历练,不是一个人一生的历练,而是很多人很多人生一起综合起来的历练。《诗经》里有历练,忠贞的女子情不可移:“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乐府里有历练,苦情的女子诅咒天地,“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南北朝时有历练,为了钟情一个人,不惜“自挂东南枝”,“举身赴清池”。
元好问的老祖宗也有历练,唐朝的元稹怀念亡妻,怀念到“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地步,怀念到伊人留下的针线都不忍看的地步“针线犹存未忍看”。
爱情名句有豪杰气象
元好问仰慕的前辈苏轼也有历练:“点点是离人泪”,“多情却被无情恼”。柳永也有历练:“执手相看泪眼”。
这么多历练堆在一起,堆积情感一直到公元13世纪的第五个年头,于是文学史上有如事先有安排,碰上一对殉情的雁儿,碰上一个饱读这些历练、性情聪明的孩子——元好问,于是,触景生情,将千百年的感情和文化当作一枚燧石,敲击出火花,升华完成,爆发出千古名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这束千古不灭的火花,少了几分儿女气,多了几分中州豪杰气,这是漂浮在烟波西湖上的南宋王朝写不出来的,正所谓中州英雄气,也到儿女情长处。苏轼能写豪放词,却写不出豪放的爱情词,到元好问这里却完成了这个对接。文学史选择了元好问来完成这个使命,不管他是16岁还是86岁,是他就是他。
从爱情心理的角度而言,这东西的经验要靠实践,可这东西的体验却不需要实践,是个人就会懂爱情。听陈奕迅的《十年》,没有过沧桑爱情经历的小孩也同样听得很感伤爆泪。元好问,那么聪明的孩子,这么多优秀的诗书熔铸在心怀,还用教吗?一声雁鸣,完成千古绝唱,顺水推舟的事啊。
元好问生活在相对今天较禁锢人欲的“中世纪”,却在15岁就完成了爱情千古名句。我们15岁时在干吗呢?70后的15岁,尤其是75前的15岁,还在唱着“我想唱歌却不敢唱”,还在通过《神雕侠侣》知道“情为何物,生死相许”,还在三毛的撒哈拉沙漠里转,女孩还在“窗外”看“碧云天”,叹“几度夕阳红”。吃这些东西长大的,在当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句诗,能矗立成时代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