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茅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诗经》里的一首：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一个怀春，一个钟情，一只死鹿，白茅包了献给你，接着就是亲昵，别惹得狗叫啊。真是胆大心细。

北大教授林庚解读得好玩，一只死鹿为啥要用白茅包之？他说白茅包之的“包”乃“苞”之误，“苞”特指用草包裹，且又和“庖厨”的“庖”同出一义，即熟食做法，跟叫化鸡一理，只是鸡毛可以烧着，鹿大，用白茅包着就能烧熟。

看着一乐，烤鹿肉想来味道不错。

用白茅苞肉，北魏农书《齐民要术》里常见，“苞肉法：十二月中杀猪，经宿，汁尽浥浥时，割作捧炙形，茅、菅中苞之。无菅、茅，稻秆亦得。用厚泥封，勿令裂；裂复上泥。悬着屋外北阴中，得至七八月，如新杀肉。”现在有冷柜，用不上这个法子了。

这几天淘得《云仙杂记》，晚唐李贽的一本小书，好多趣人趣事，比如有个人在家里用琉璃板做个池子，养鱼养虾，池子上头浮着水藻；比如有个人在房梁下挂鹿肠，里头装酒，要喝时，解开一端，流在杯子里头；比如说杜甫每次见客都带老婆，有一回，韦黄裳见了，赶紧走了，晚上叫自家老婆给杜甫老婆送些首饰来……末了，书里有一则：

茅地经冬，烧去枝梗，至春，取土中余根白如玉者，捣汁煎之至甘，可为洗心糖。

有时看书，只是看，蓦然之间，像有一只蚂蚱跳进领口，就有些意思了。我看到这一则，好像嘴里忽然一甜，我小时吃过好多白茅根儿。

乡下到处都是茅草，它有点怪，春来草自青，刚长出来的茅草如丝般的棉软，古人夸奖女人，喜欢用来草木，柳眉，樱唇，桃花腮，藕臂，手呢？手如柔荑，拿的就是初出茅草来比的。等到枯时，却成了白色的，另外它的根白得晶亮。

春天，它的穗刚刚长成，小孩儿喜欢抽它的尖儿，尖儿有一点红，一抽一大把，剥开吃，软软的清甜。古人管这个叫彤管。

想吃茅草根儿得拿锄头挖，回来洗一下，嚼它，有点儿汁水，那甜味，正正经经的，不似红糖的微苦，也不似白糖的干脆。

更多的茅草，让我们这些砍不了柴的半大小子割回来引火，一点就着。大人有闲了，常常要把它扎成小把，这样烧起来方便。

要是大人上山割茅草，差不多就是盖个棚子。偶尔，也会帮人盖茅草房，我记得有一户人家盖茅草房，成捆的茅草解散，编个草帘，一帘一帘的苫上去，再用葛藤穿针引线一样固定椽子上，再苫一层，茅草上头再用细长木头压着固定，这才完事，远看着雍容富态，有点像童话。

贾岛有诗：白茅草苫重重密，爱此秋天夜雨淙。新苫茅屋遇着雨，好像可以收了雨声，房檐滴水也静悄悄的，很有意思。不过，茅屋总是经不了多少风雨，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杜甫的诗里就有住茅屋的难堪。

遍地的茅草，不想在古时异常珍重。祭祀时，要立一束白茅，祭过的酒倒在白茅上，据说它能通神，谓之缩酒。

甚至因为白茅还打仗，《左传·僖公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说是齐国灭了蔡国，继而伐楚，楚使说咱们互不接壤没有利害关系，为啥打我？齐侯说，你们不进贡白茅，我们都没办法祭祀，不打你打谁？

也许只是借口，挨打常常是没有理由的。

古时，白茅还用来占卜，小巫见大巫这个成语，第一次出现就和茅草联系在一起。“小巫见大巫，拔茅而弃，此其所以终身弗如也”据说是庄子说的，学问浅的巫师遇到学问高的巫师，直接把占卜的茅草给扔了，所以一辈子学问跟不上来。不耻下问，总有益处。

老家陕南许多民歌小调，喜欢唱，不害相思也害痨：

这山望到那山高,望见一树好仙桃,长棍短棍打不到,脱下绣鞋上树摇,左一摇来右一摇,摇下三双六个桃。过路君子拣一个，不害相思也害痨……

贤妹长的白漂漂，清早下河洗围裙，鲤鱼吃了围腰水，不害相思也害痨……

从前的痨病，就是如今说的肺结核，咳嗽不止，正如人说，咳嗽和爱是不能忍受的。

有一首拿茅草比方：太阳落坡又落槽，扯根儿茅草搭个桥，那人从我桥上过，不害相思也害痨……

茅草那么轻，你悄悄的来了，再也走不出心啦。嘿。

往期

母亲把女儿送人的千转百回。

有些事，可意会也可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