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丨一生只穿旗袍

一生只穿旗袍

作者:李菁

旗袍,是每一个女子心底的梦。那曼妙的腰肢,那摇曳的风情,都宛若在梦中恣意绽放的花儿。爱上旗袍,就像迷恋上美丽的春天,停不下盈盈追逐的脚步,轻灵如波上飞燕初衔泥;爱上旗袍,就像爱上蓝天上洁白的云朵,飘渺轻盈如梦幻般甜蜜。旗袍的优雅,在于它是风情万种的华丽归宿;旗袍的美丽,在于它是几千年中华文明集中绽放的亮点。它是女子心底的梦,是男子心中的向往。(编辑 :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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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母亲会在暑假时把我送到外婆家。外婆家在明德巷,而住在明德巷的人都知道,在这个老巷子里住着一位只穿旗袍的沈阿婆。

沈阿婆那时已经有76岁了,但是走路比姑娘还快。因为总是穿旗袍的缘故,她看起来比同龄的阿婆更显年轻与妩媚。

她家里除了睡衣全是旗袍,出门的时候她只穿旗袍。为了穿旗袍好看,她保持了一辈子的好身材。每逢遇上巷子里的姑娘,就会跟姑娘说:“丫头你该减肥了,你那身材去做旗袍人家会以为你做男士衬衣的。”

她常年一个人住着,丈夫在几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没有子女。

成都的日子过得闲散,以搓麻将喝茶为生活的一大乐事,沈阿婆平常没事也爱搓麻将,住在巷子里的女人都喜欢跟沈阿婆一起邀对,因为沈阿婆总会穿着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旗袍出现在她们面前,她只是在那儿坐着,就已经是一道风景。女人们都知道她年轻时在上海是见过大场面的,也去西藏当过女兵,她们就爱听沈阿婆说以往的故事,阿婆也爱给她们讲那些压在记忆箱底的事儿,仿佛这样,她就依然活在那个如花似梦的年纪呢。

女人们都爱慕她的旗袍,对于旗袍,它本来就漂亮,没几个女人能经受旗袍的诱惑。

沈阿婆就会给她们说她收藏的旗袍面料、襟形、盘扣。面料除绸缎、洋绢、提花丝绒、锦缎、香云纱,还有色织布、土布、阴丹士林布等。旗袍的襟形有如意襟、圆襟、直襟、方襟、琵琶襟、斜襟、双襟。袖形有长袖、短袖、开衩袖、荷叶袖、喇叭袖。除了普通的一字扣,还有各式各样的盘扣,如梅花扣、菊花扣、玫瑰扣、琵琶扣、孔雀扣、蝴蝶扣。旗袍的纹样,条格织物、几何图案纹织物大受欢迎,穿插着缠枝花纹、喜上眉梢、花卉图案,显得通透雅致。

她说到心爱的旗袍时,简直如数家珍,女人们总会听得入了迷。她还会回忆起三十年代那些走在大上海街头的妩媚女人们,她们叼着时髦的过滤嘴香烟,穿着各式的旗袍,陪伴有钱的阔佬们打高尔夫球,她们不上场,只是像一朵香艳艳的花,在一旁映照着阔佬的脸庞。她们不关心时政,却对赛马行情头头是道。

沈阿婆指着身上穿的黑色暗花旗袍说,她曾穿着它去听过梅先生的《贵妃醉酒》。

她听戏,是个老戏迷。

最爱昆曲,因为梅先生她才发现京剧的美,她偏爱旦角儿。还是少女的时候,她在上海读女校,大晚上翻墙出去,出了校门去女厕里脱了肥大校服换上旗袍,就为看一眼程砚秋先生。那时候经常为听戏挨打,说是资产阶级腐蚀剂。

后来她参了军,去了西藏,因为闹革命,她便把珍爱的旗袍都收纳好,放置在老家。可她还是没忍住,偷偷地带了一件她最喜欢式样的旗袍压在箱底。每天晚上,她都会悄悄地拿出来,在油灯下,一遍又一遍抚摸旗袍的面料,就像抚摸恋人的身躯,那么地令人痴迷眷恋。实在忍不住,就悄悄穿上它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还摆着姿势。直到某一天被人打了小报告,写了好一顿检查,旗袍也被没收了。至此,她再也没有见到她最钟意的那件旗袍。现在每每说起,沈阿婆仍会啧啧的怀恋不已,那神情仿佛那件旗袍始终在她的身上,从未离开。

她的丈夫就是那时候认识她的。丈夫一直劝她,晚上出军营不安全,被那些反动派抓到了会被挖眼抽筋,但到现在她都认为他是吓唬她。

她在部队待了好些年,等到反击战结束她就退伍回来,但丈夫一直在部队。她上过学,在上海读过女校,那时候家里还给她请过英语辅导。那会儿上海时兴出国,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她从部队回来之后,因为担心路上的邮差看她的信,就给丈夫写了封英文信,丈夫三个月后回信来,却说一个字都没看懂。

她其实不算个文艺至死的女人。她不会特意去寻来诗集,八十年代,顾城、舒婷、北岛来成都宣传诗歌,她是被朋友带到现场的。听他们朗诵的时候,她发现了现代诗的美。

据说她的父亲一直都是坚持革命的那类人,最后不知道怎么突然吸上了鸦片,那会儿鸦片在上海已经不时兴了。她自从进了部队就再也没回过上海。她也懒得想,更懒得讲。

她走到哪儿都会带着旗袍,从上海带到重庆,再带到成都,中途还走了趟西藏,进了一段时间的军营,一刻都没离开过她心爱的旗袍。她想着她得一直留着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旗袍,它们得陪着她。它们见证了她的稚气未脱,见证了她的风华正茂,也见证了她的白发苍苍。

沈阿婆现在的旗袍一般都是订做的,去年竟是挑了匹艳红色绸子做旗袍,年轻姑娘穿都驾驭不了,她居然还能穿出味道,毕竟是穿了一辈子了。

今年选的是格子棉布,看起来越活越年轻了。

她把家里的旗袍全留着,一件也不能少。以前可以装五个军用大箱子,现在都晾出来了,整整挂了一屋子。老卧室暖阁成了仓库,她把旗袍看得比生命重要。

南方天气潮,旗袍挂在屋里,她怕蚀了,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换一批挂,挂在对着窗户的地方,像旗袍窗帘,别有一番韵味。满房子的艳服是挺好的,但旗袍这东西得看人,稍有不慎,穿出来就没味道。

旗袍的颜色真多,阴蓝、深紫、鹅绒黑,颜色越暗,越是有一种沁骨的苍凉感。可她最喜欢的颜色是佛教红,就像洗旧了的老红布,她很喜欢。她说有一天她要是去了西藏出家,就是为了那一抹佛教红。

她有精神洁癖,受不了那些商店里像连衣裙似的旗袍。以前买过一件灯芯绒的旗袍,只穿了一次就烧了。她说那不是旗袍。

别人诧异, 为什么要烧呢?

不喜欢,看不惯,觉得不舒服。她的解释是,它得有它自己的名字。裙子也好,甚至袍子也可以,但它偏偏以旗袍的身份出现,这是个错误,它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那么喜欢旗袍,似乎就是注定了的事情。只要看上一眼,就得花一辈子和它在一起。就像爱上一个人。

她偶尔会哼几段调子,越唱越凄凉。她其实是个清冷的人。

今年初夏,沈阿婆被查出得了胃癌,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一天夜里,她把邻居玉凤叫到跟前,嘱咐道,要是我哪天醒不来了,你就把那箱子里的旗袍全拿走,别放在这里,我怕我会赖着不走,闹得不安生。

玉凤听着沈阿婆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眼睛涩涩的。

阿婆接着说,玉凤,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生只穿旗袍吗?因为他说过,他最爱我穿旗袍的样子。他说,只要我穿着旗袍,不管我走到哪儿,他都能找到我。

沈阿婆说完这段话,走到丈夫的遗像前,她低低地唱着昆曲《牡丹亭》,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还未唱完,她早已老泪纵横。

作者 |  李菁。笔名吧啦,80后湘西灵气女子。有书签约作者。艺术硕士,曾为大学教师,现为自由写作者,自由摄影师。喜美学,痴写作,迷传统文化,擅长摄影。已出版散文随笔集《见素》,短篇故事集《当茉遇见莉》。个人微信ID:yujianlijing。公众号: 遇见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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