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调,一场谈笑(七)
文/沉吟先生
金代词作流传不多。最早为《中州乐府》,录词三十六家。以后不断有人辑佚,但收录最全的是唐圭璋编的《全金元词》。录金代词人七十人,词作三千五百七十二首,由于生活环境、政治经济文化以及风俗的差异,金代词风与南宋有别,气壮声宏,苍劲雄健,所以况周颐称金词“亢爽清疏,自成格调”(《蕙风词话》)。
金初词人如宇文虚中、吴激、高士淡、蔡松年等,本为南宋使臣,因有文名被强留仕金,因而词多家国之思、愁怨之绪。如吴激的《人月圆》悲慨凄恻。蔡松年与吴激齐名,号“吴蔡体”。他的《念奴娇》追和苏轼赤壁怀古,雄奇奔放,为得意之作。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吴激《人月圆·宴张侍御家有感》)
离骚痛饮,笑人生佳处,能消何物。江左诸人成底事,空想岩岩青壁。五亩苍烟,一丘寒玉,岁晚忧风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嵬隗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古今同致,永和徒记年月。(蔡松年《念奴娇》)
金代中叶因与南宋议和而对峙,数十年间相对安定,词人较多,作品也较前丰富,有蔡珪、王庭筠、党怀英、赵秉文等。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赵秉文《青杏儿》)
此外,金人中也有善作词者,如金世宗完颜雍、金章宗完颜璟、完颜从郁等。
当然最有名的是元好问。
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 。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金宣宗兴定五年(1221)进士,曾任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金亡不仕。
元好问因生于金代末世,饱经忧患,词作大多伤时感事。况周颐说“遗山之词,亦浑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气象。以比坡公,得其厚矣。”(《蕙风词话》)。可以说,元好问的词代表了金代词坛的最高成就。
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峻似吕梁千仞,壮似钱塘八月,直下洗尘寰。万象入横溃,依旧一峰闲。 仰危巢,双鹄过,杳难攀。人间此险何用,万古柲神奸。不用燃犀下照,未心佌飞强射,有力障狂澜。唤取骑鲸客,挝鼓过银山。(《水调歌头·赋三门津》)
选这首,跟“吕梁”俩字有没有关系呢?作为吕梁人,不选实在不好意思。况且也确实是“亦博大”的代表作。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摸鱼儿·雁丘词》)
是想起了郭靖的一对白雕,还是想起了李莫愁?或者是……颤抖的姜育恒?
反正我是多看了“横汾路”几眼,元好问作为山西人,还真给山西长脸。
元代曲盛,诗词都处于从属地位。但有元一代词作者二百余人,存词三千七百多首(见《全金元词》),其中亦不乏较为优秀者。
元早期词人,有的是南宋遗民,如赵孟頫、仇远、张师道等,有的是金代遗民,如耶律楚材、杨果、李冶等。这些人的词作与前代薪火相传,自有宋、金遗风。其他如王恽、少年为僧后参预朝政的刘秉忠、姚云文。元代中期有王旭、张翥等人。
值得注意的是蒙古族词人萨都剌,其词作风格豪放婉丽兼而有之,其《雁门集》存词十五首,多为漫游金陵及江浙一带所作。《满江红·金陵怀古》、《念奴娇·登石头城次东坡韵》颇有苏辛遗风,读来青山依旧,绿水长流,怀古之思,悠悠不尽。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满江红·金陵怀古》)
明代词坛就总体而论,较之金、元更为萧条落寞,这是连明代人也承认的事实。只有杨基、高启、刘基以及号称“吴中四子”的文徵明、徐祯卿、唐寅、祝允明等人,稍有宋人遗韵。至于王世贞、汤显祖等人,虽有文采但词作浅露。明末有陈子龙、夏完淳、王夫之等人稍稍撑一下脸面。
提一提杨慎。
杨慎,字用修,号升庵,新都(今属四川)人。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殿试进士第一,授翰林院修撰。世宗时任经筵讲官。嘉靖三年(1524),因上议大礼疏而获罪,谪戍云南永昌卫,死于贬所。
杨慎贬谪远荒三十余年,博览群书,勤于著述,著作有一百余种,为明代之冠。谪戍云南时,作《廿一史弹词》,又称《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取材于正史,用浅近文言写成,被誉为“后世弹词之祖”。其中第三段说秦汉开场词《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由于被罗贯中移作《三国演义》开篇而广为传诵。
窃以为,仅此十段弹词的开场词,足以使杨慎名垂竹帛而不朽。
清代是词复兴的时代。叶公绰编《全清词钞》四十卷,录清代词人三千一百九十六人。
清初,朱彝尊是浙西派词人的代表,他认为词“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紫云词序》),奉南宋姜夔、张炎格律派为正宗,与龚翔麟、李良年、李符、沈皞日、沈岸登合称“浙西六家”,影响清代词坛百余年。
与浙西词派同时活跃于词坛的有以陈维崧为代表的阳羡词派。陈维崧一生致力词作,有一千八百首之多,追步苏辛,不论小令还是长调,都情思豪迈,气足神完。
清初词人中,还有不能不提的一个名字是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叶赫那拉氏,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长子。
康熙皇帝钦点的御前一等侍卫,才情洋溢的翩翩公子,却偏偏不是自己希望成为的那个自由人,简直就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乾隆皇帝读完《红楼梦》后说:“此盖为明珠家事也。”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长相思》)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是天妒英才也好,积郁成疾也罢,三十一岁的生命终究还是太短暂。
他度过一季比诗歌更诗意的生命——徐志摩如是说。
“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人间词话》),虽有溢美之处,但纳兰容若这个名字就是这么魅惑,哪里去讲道理?
清代中叶,以张惠言、周济为代表的常州词派继起,以词比之《风》、《骚》,讲求“比兴寄托”。以后同治、光绪年间的谭献、冯煦等为后劲,直至清末民初,王鹏运、郑文焯、况周颐、朱孝臧“四大家”振起常州词派,影响了清代词坛一百多年。
清代后期,外患日剧,有识之士忧国感时,词作也多慷慨愤激之情,振奋自强之思,如林则徐、邓廷桢等抗英志士的词章。以后文廷式、王鹏运、郑文焯、朱孝臧等人组成宣南词社,感于国步维艰,词作也有伤时念乱的深沉情怀。秋瑾则是忠肝义胆,气贯长虹,谁说女子不如男?
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 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秋瑾《鹧鸪天》)
王国维诗词作品不多,词作宗南唐、北宋,情景混融,言近旨远。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词学理论,著有《人间词话》,力倡意境之说,学者多宗之。
而最为人所熟知的是《人间词话》中用词描述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经的三种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鹊踏枝》)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按:《蝶恋花》即《鹊踏枝》)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深谙人生三重境界的王国维坚决反对白话文,反对革命。
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驱逐溥仪出宫,王国维引为奇耻大辱,愤而欲投金水河殉清,因家人阻止,未遂。
1927年,因反对北伐,在颐和园再次投昆明湖,成功。
留下一纸遗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与梁启超等人并称“五星聚奎”的清华五大导师之一王国维,至此对得起“南书房行走”之五品禄。
词谈至此结束,下期谈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