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上•徐爱录》“新民”与“亲民”的意义差别

各位朋友大家好!从今天开始,我就来和各位朋友一起读一下《传习录》,我们不能全读,选其中的一些篇章来读。

一.学术之争 缘于文本传递

在中国的古代,思想的传承主要是通过文本来传递的,所以文本的解释往往也就孕育了一些新的思想。这一点不论在朱熹那里,还是在王阳明那里都是如此。脱离了文本,很难谈思想的创新。正因为文本、尤其是经典文本,往往它的意义是开放的,不同的时代,人们结合自己不同的思想经验,按照自己不同的理解去对文本进行解读,实际上就往往会读出不同的意义内涵。文本的解释和思想的创新,在中国古代的思想史上就体现为一种常态。

朱熹的思想毫无疑问很重要的是体现在它对于《四书》的解读当中,所以要想了解朱熹的思想,我个人觉得《四书章句集注》的确是一个不能不读的文本,也相当集中地体现了朱熹的理学思想。他的《四书集注》问世以后,《四书》本身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它实际上是代表着理学的一个新的经典文本体系。

我顺便简单提一下,过去我们都讲宋学汉学,汉宋学术之争那也是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话题。以前简单的讲法就是说汉学重训诂,宋学呢重义理,这个当然是没有错的。但宋学为什么要重义理?重义理是不是就不讲训诂?实际上这些问题恐怕还不能那么简单的来说。汉学重训诂,但显而易见汉学同样是注重义理的解释。宋学重义理同样是以文本的解释为基础的,我个人以为所谓的汉宋学术之争,汉宋学术之间的差别,实际上就因为他们的经典文本体系原本是有差别的。

我个人觉得是汉学的经典文本体系,它实际上就是《五经》,所以我们讲汉学主要是《五经》体系,而宋学尽管不是说别的经典不重要,但是《四书》是更加突出。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四书》就是理学的经典文本体系。正因为这样,我在过去和各位朋友谈论的时候,也提到过这个意思。要想了解宋代理学,包括王阳明的思想,《四书》大家一定要读,读的越熟悉,越好。王阳明的许许多多的思想,同样是通过《四书》文本的解释来体现的,这一点和朱熹实际上是相同的。他们所不同的就是文本解释面相的不同,文本的解释维度不同,它读出来就意义不一样。

二.亲民新民 二者各有所据

下面结合着《传习录》的文本,首先读第一段,我们就会发现解释的维度不同,他所读出来的意义是不同的。下面请各位朋友看《传习录》的第一段。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这是徐爱对王阳明提出的一个问题。他在说什么呢?如果大家是读过《大学》的,那就知道。开篇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个三句,朱子称之为大学的三纲,但是从二程开始到朱子继续认为第二句,在亲民这个亲字错了,应该是在新民。按照朱子的读法,那就应该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王阳明关于大学的这个文本,“是悉以旧本为据”,那也就是以《礼记》当中原本所保留的那个文本作为根据的,是“在亲民”。这里徐爱就有疑问了,老师您说的是在亲民,可是朱子说是在新民。从《大学》的文本来看呢,后面《大学》不是也还提到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等,这些似乎都是在讲“新”的意思。

徐爱的意思简单说来就是,朱熹改为作“新民”,就《大学》文本来说是有根据的。现在您告诉我应当作“亲民”,是不是也有根据?下面是王阳明的回答,王阳明说,“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

这一层意思蛮重要,王阳明首先指出,尽管《康诰》曰“作新民”,这个当然没有问题,“作新民”的这个意思是自新之民。和前边讲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意思是不一样的。按照王阳明的理解,“作新民”不能用为前边在亲民改为在新民的根据。王阳明接着说,“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

那叫《康诰》曰作新民。王阳明说作新民的这个作字和亲字。就是在亲民这个亲字是相对的,意思不是亲字的这个意思。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也就是说下面《大学》这个文本本身,后面所提到的治国平天下等等,都不是去阐释、去说明 “新”字的意思,所以说皆于“新”字无发明。比如说,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

请注意。这里所引到的这些话都是《大学》文本本身的话,王阳明的意思显而易见,文本本身下面所说的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知所恶恶之等,所有这些都反而是在解释“在亲民”,而不是用来说明“在新民”,所以说都是亲字意。

三.亲亲仁民 修己以安百姓

讲亲民的意思,就好比是孟子所说的‘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所谓的亲民,这个之那就是民的指代,指代民字,亲之那就是亲民。怎么亲民?就是你表现出对于民的仁,所以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吗?所以他说“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怎么办?

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这是王阳明用到历史上的那么一个典故。舜派这个契去协助大禹治水。大禹治水治完了之后,舜封契为司徒。司徒是掌管文教的官员,使契去掌管这个五教,教什么呢?契敬敷五教。五教,按照传统的解释,那就是父慈子孝,君仁臣忠,兄良弟悌这些基本五伦,五伦之教。使民亲。所以说所以亲之也。王阳明在这里是继续解释做亲民,《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

这里又举到《尚书·尧典》的例子,《尧典》开篇讲到尧的时候是有这么一段话,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田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这一段都是讲尧的。王阳明理解是什么个理解?尧克明俊德。这就是明明德,俊德、崇高之德,那就是明德。尧克明俊德就是能够明俊德。明明德的结果是怎么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都和睦了,平章百姓。百姓怎么样?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一段话我顺便提一句,这也是最早的儒家关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样本。克明峻德。像王阳明所说的就是明明德,而明明德就是修身,克明峻德,修身,以亲九族,那就是齐家。九族既睦家齐了,平章百姓,百姓是各国诸侯,百姓昭明,那就是国治。协和万邦,就是平天下,天下平是个什么结果?

黎民于变时雍,这是讲尧这个情况。王阳明举到这个例子,以亲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所有这些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这是王阳明用《尧典》来证明大学这个文本不是像朱熹那么说的“在新民”,而应当是如旧本,作 “在亲民”。

王阳明继续说,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这是王阳明又引用孔夫子的话,夫子说过,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那王阳明说,修己就是明明德,安人安百姓便是亲民。如果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这个新民、亲民听起来有点别扭,但是意思我们现在是清楚的,总而言之,好像是一件很简单的一个语词问题。

王阳明只是强调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旧本没错。二程朱熹改为在新民反而改错了,这一改意思差别巨大。我们现在简单来说一下,新民和亲民为什么差别那么重大?为什么王阳明一定要坚持在亲民,而不是在新民。为什么说新民便觉偏了、偏哪里了?怎么偏了?这个问题呢我们不妨简单地稍微来做一点点分析。

四.主体一贯“新民”便觉偏了

从语词上面来讲、语词的文意上面来讲,我们把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连贯的一个语气把它读下来。大学之道,在乎哪里?在明明德。

按照我们今天的通常的这个理解,谁来明明德?也就是你加一个主语进去。谁明明德?毫无疑问。我们应当说我明明德,每一个人都有明德,每一个人都有从天那里所获得的这个明德,在王阳明的语境之中,明德就是良知。每一个人去明了、去开明自我明德这么一件任务,只能是靠自我去承担的,不能靠任何别的其他人去给你明明德,明不了。明德是你的,明明德的功夫也必须你自己亲自去下,任何其他人都替代不了。明明德就是致良知,明明德也就是实现自我原有明德的自觉开显、自觉开明,必须得要自己来做的。

明了自己的明德。你知道自己原本有个明德在,我要去明它,这就是立志的第一步。有了明德的自觉开显、自我开显,我们才从一个自然的人转变为一个哲学意义上说的主体,我们才实现了主体性的自我建立,我们才成为一个有主本的人。主本这个词不是我捏造的,大家可能比较陌生,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词语。有主本的,我们才把它称为主体。你说你已经明了自己的明德了,用什么来证明?第二句在亲民,所以你自然而然就会表现出对于民的亲近。

那如果是说在新民各位想一想,那又是什么意思?按照朱熹自己的解释,那就是我明了自己的明德,然后要怎么样?推己及人,使他人也去明明德,那就是替他人明其明德。我们一开始就提到过,明德只能自己来明的,不能由其他人替代的。站在王阳明的这个立场上面来说,使他人也明其明德,这句话就是讲不通的。所以王阳明最后才说,便觉偏了,偏就是偏在这个地方。这当然是我的理解。如果说是在亲民,那主本在我、主体行为由我发出,亲民便是明德的体现,这是一贯的。

五.恰当好处止境也是

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说明德、亲民总要有一个至境,这个至境在哪里?这个至境也是止境。所以我们有个词叫做止止也是至,止境也是至境。这个止境在哪里?或者说至境在哪里?那就是至善。至善在哪里?不是一个任何外在的地方,不是一个任何的某个原则、某个准则、某个地方,至善原本就是心体。王阳明说至善是心之本体。

按照王阳明的这个观点,大学开头这三句话,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德的表达自然而然应当是亲民,而亲民表达到什么程度算是至善呢?无时无处不表达自我的心体自身的本源状态,总是来呈现你的明德之本体。这就是至于至善。过了那就叫过了,不及那就叫不够。都不是恰到好处,也根本都不是止境。只有一切都本源乎自我心体自身之所发,明德或得恰到好处地呈现,那就是止境,那也是至境。

在这个意思上面来讲,明明德是良知的自我开显,亲民便是良知的自我运动,止于至善就是良知的自我实现。这是一整条线整个连贯的,按照王阳明的解释。

如果按照这个朱熹的解释,那王阳明也没有说他一定不可以,只是说他的意思偏了,偏在哪里?我刚刚简单提到过。明明德的解释,实际上朱熹和王阳明差别不是太大。朱熹也说明德是人得乎天的,是虚灵不昧的,所以需要使它重新开明。那接着第二句的解释,按照朱熹的理解呢那就是开明了以后,要推己以及人,使他人也明其明德,然后再达成一个止于至善的地方,当然在朱熹那里至善就是天理。天理在哪里?天理在那里。

王阳明表示尽管按照朱熹的解释,并不是说一定不可以,但是这个里头仔细揣摩起来,就会有那样的一种好像主语在不断的改变那么样子一个意味。而如果按照王阳明的解释,这个主语是一贯下来的,我明明德我亲民,我止于至善,整个是一个,那就是由明德修身也好,这个主体的自我建立也好,致良知也好,到止于至善,整个就是由良知本体的开明到良知本体的自我呈现,这样的一个整个过程。我们现在是讲王阳明,所以我们可以站在王阳明的角度来给予一个同情的理解。但是读这一条,我想说明两点,第一点,文本是同一个文本,文字只是一个字之差,一个新一个亲。尽管意思两者都是可以的,但是我们由此可以看做是最初的一个例子,个别文字的不同,由此所引导出来的意义解释很可能差别很大。

反回去我们便可以了解,宋代以来,理学家为什么要在文意上辨析毫厘,他们往往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也算是一个例子。

第二点我想说明的,王阳明的心学思想,实际上所依据的文本和朱熹的没有什么不同,和整个宋代以来的理学家们所依据的基本的经典文本没什么不同,主要也就是体现在意义解释上的差别。

我还想再补充一个说明,读《传习录》,希望各位可能就不能像以前一样一边开着车一边听、一边听一边走着路一边听了,最好还是安静下来,并且手上也拿一个《传习录》的文本。要不然的话,我在读这个文本的时候,可能大家不知道哪几个字,听起来往往会觉得更隔膜。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小的建议而已。今天就读这一小段,往后我们继续往后读,慢慢的呢我会把我个人觉得传习录当中比较重要的一些段落拿出来和各位朋友一起来讨论。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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