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 | 大雪
朔风凛冽,漫天飞雪如浩浩荡荡的天兵神将,迫不及待地你追我赶着奔赴这辽阔的人间,仿佛,要覆盖所有的长街短巷,要覆盖所有的高楼大厦。
仿佛决意要把人间铺成一片纯白,不错过一草一叶,不遗漏一砖一瓦——
这,是大雪。
雪还在下,搓棉扯絮一样纷纷扬扬,整个世界光辉夺目,世间万物都闪着玉器的光泽,枯枝全部变成琼树,梨花杏花开遍家前屋后,路上行走的人一脚一雪窝,门前遥望的人不知不觉间就白了头——
这,是大雪。
大雪,是节气,是气象。
是一次花开,是一件大事,是天和地最热烈的对白,是冬天派出的阵容最大的舞蹈团,是飘在空中的景致,是润在土里的种子。
一场大雪倾倒下来时,那铺天盖地的气势,那侵肤裂骨的寒气,以及天地一片洁白的贵气,常常会让人凛然一震,并且心生敬畏,进而渴望生命的怒放,渴望灵魂的燃烧。
因为冷冽,而有了大雪。因为大雪,而有了大寒。
若,小雪是随下随融的话,大雪则是随下随积。
所以说,那些墙角背阴处的积雪,那些寒凉心上的积雪,均来自大雪。
我们每个人的一生,或多或少的,都会遇到几场难忘的大雪。
那雪,美,又寒;清冽,又明艳;无声无息,却又惊天动地。
有一场大雪,曾经下在我们的童年里。
在雪中,那些雪人总是胖乎乎,那些行人都像诗人,那些小鸡和麻雀都是画家……经年后,这一场雪,成就了一篇最美的童话,童话的段落之间,会有那么一根脆脆的冰糖葫芦,红彤彤的,映衬着雪的白。
但是有时候,面对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雪,我们常常力不从心,那厚厚的积雪,需要时间或他人来协助方可清除。
那场大雪,就下在那个生离死别的小路口,那时候我们在这个世间已经走过很多路了,但是雪气太寒,而我们又太单薄。
一整个冬天,甚至之后的许多个冬天里,那场雪始终不肯彻底融化,尽管我们很努力地走在阳光里,可是,那纷纷飘落的雪花啊,总是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压满我们的窗台,那雪光,如利器,挑开我们还未痊愈的伤口,让我们彻骨疼痛,让我们彻夜寒凉。
当一场大雪落在我们的中年时,我们的鬓角有了零星的雪痕。
我们像中年的蒋捷在船上听雨一样,不再手舞足蹈,也不再惊慌失措,那些密密匝匝的雪花飘落在我们的眼前时,我们感到的或许也是柳宗元那孤舟蓑笠翁般的苍凉和孤独,但是,中年的我们,懂得了取舍,我们会留下一部分好看的雪,比如那卧在梅花蕊间的雪,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努力用工具用暖色来清扫积雪,比如家门前的雪,比如心的某个角落的积雪。
《红楼梦》里,宝玉一生的雪,都落在十九岁那年冬天的毘陵驿了。
那天乍寒大雪,贾政正在船中写家书,抬头忽见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便拜……
宝玉走了,无牵无挂,在一场漫天大雪中完成了自己的一生,而身后留下的,是白茫茫一片旷野,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他不曾来过这个春梦随云散的人间。
而这场白茫茫的大雪,干净悲壮,无边无垠,在读者的心里唏嘘了三百多年。
明才子张岱的那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四百年。
那是怎样的一场大雪啊,是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可就在这一场人鸟声俱绝的大雪中,张岱却得遇了同道之人,得遇同样出来看雪的知己,这场遇见,何其畅快,怎能不痛饮三大白;而这场雪,下得又是何其壮阔啊。
在我们的人生中,若能在一场罕见大雪中遇到一个精神和灵魂上的知己,慰藉受伤的心灵,互叙天气的严寒,且饮且吟,且走且暖,怎能不是一场幸运,尽管这是一场酷寒大雪。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铺陈着一场或几场大雪。
不是我们需要雪,只是,不经历一场大雪,怎可知心性,又怎能见风骨。
就像梅,就像松,就像那些掷地有声的誓言。
且,唯有感受过雪的白、体会过雪的寒,才知水的温和与纯净,才懂花的纯颜及清香,才会积极地融化着这一场雪,因为,雪融之日,便是春暖花开、芳草萋萋之时。
今日,虽是节气大雪,可是没有降雪。
但是我知道,不日后,会有一场飞花连蝶般的大雪漫过我们的天地。
那时候,因为心有所备,也因为心有所暖,所以我们一定会——
珍重听雪落,微笑待春风。
作者:蒲苇,原名李芳,连云港女子,爱生活,爱一切美好温暖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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