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鱼子酱, 谁还需要鱼
柳宗宣,湖北潜江人,出生于1961年,27岁开始写诗。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学》杂志诗歌编辑多年。出版过《柳宗宣诗选》《河流简史》《漂泊的旅行箱》等诗文集。现居武汉,供职于某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
鱼子酱及其他(组诗)
文 | 柳宗宣
雪 山
雪山颤抖翻腾在俯冲的机舷外
有时候,像白云停在山尖凝神
从天池里看见它们的多重自我
弯曲着对照映衬。你从图瓦人
的木头房子出门瞅见它的银色
山脊,从跳溅浪花的溪涧流过
在山腰某石头上你盯着它观看
正在消逝之物,如同你的友朋
论湖怪
它是谁我们不要去知道
什么样的身子和嘴巴让牛羊失踪
它也不是明确的哲罗鲑
它不知道人是啥
人也不知道它是谁
它是湖怪,是无名
藏身在神秘湖水
我们不要去动它
小白菜之歌
望断伊人来远处,如今相见无他思
——良宽(日本)
你是我喜爱的小白菜平原菜畦的小白菜
你是少年跑向原野碰见的小白菜头顶破风雪
民间的小白菜,把自己裹缠得紧紧的小白菜
保守的小白菜。背对着我,默许我
一层层地解开她的绿衣裳
吊我胃口的小白菜让我哭泣的小白菜
无法离开让我回归的小白菜
我爱吃你体内的菜心(良心)富含汁液
清白纯洁的小白菜,多子多福的小白菜
你是翡翠你是文物你是诗篇你是自然的歌谣
不弃泥土不肯俯就脾性耿直抗争的小白菜
一次次,我俯向你的身子你的轻或重
把你举过头顶,我的相依为命的小白菜
上天送给的礼物让我对你和生活保持耐心
——你这养我性命的小白菜
西域的河流
我看见的河流往往流向江海
而塔里木河、叶尔羌河
吐曼河、提孜那甫河
奔流向沙漠,吞噬了它们
南北摆动迁徙无定的河
向死而流的河流啊
遗弃的河床布满沙丘波浪
我们逆着它们,朝向上游
跳荡雪水的溪涧倒影胡杨林
沿途交汇,扩展水域
泥沙俱下。漂流中
最终消逝
在人间
沙漠
路 过
从沪蓉高速公路穿过老家
铺满油菜花的田野。亲人隐在
春天的花木草丛间,你把头
探出大巴车窗,几秒钟
路过了水牛缓行的田埂
几百年的河流与村落
你离开,却不停地返回
回到童年的老房子
是多么困难。酒宴上碰到
同乡老人收缩变小的身子
恍惚路过带有厢房的老屋
黄丝雀啄就精致的巢穴
在屋后桑树,一晃就消隐了
在外绕了一圈,你回来
瞬间路过同学短促的青年
和无路可走的晚境
从职业培训中心经过
在此度过十五年的光阴
仅有一次的青春
围墙外消逝的田园
你用了两分钟路过了
门前的标语。铁栅栏上
蹦跳的两只麻雀
女儿的出生
和她奶奶的葬礼
住过多年的房子外墙晦暗了
早逝的曾经的同事列队走来
你有些紧张地路过他们
蹲在墙角的面影
转弯处,矩形的城南酒店
你像旅客,从窗户探头
观望小城的阴云,发现自己
真正离开了这里
你用十五年完成的逃离
此时,几分钟就路过了
一辆快速列车正路过这座县城
路过而不停留,银色子弹头
穿过这里正在变坏的空气
一下路过了正在路过的你
夏日时光
熟悉的夏日像一个穷亲戚
打开门,送来去年的扇子
水壶与阴凉;风翻阅着
屋前的桑树叶片的反面
的灰光。风在传送热浪
我们关闭门窗,把热气挡在
正午的屋外。水是我们亲爱的
老水牛泡在河中只露出头角
几个赤身男娃在节制闸跳入河水
妇女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展露身体
每个男人的肩头搭一条拭汗毛巾
一只乌蛸蛇爬着爬着
停在了巷道:它的唾液没有了
偏西的太阳下一只吐出舌头的狗
穿过无人的旷野。蚯蚓爬行
蚂蚁集体迁移。暴雨就要到来
(缓解暑热同时预示气温攀升)
母亲在冒烟的厨房炒制梭米茶
空气变热,走在地面脚心发烫
没有人影的乡村校园长满荒草
他出门旅行,背着筒包回来
把夏日的时光变成了多重
一望无际的稻田吹送来海浪
像个穷亲戚,夏天带来了回忆
平原河边人家,门前摆满竹床
外婆的蒲扇悠然,一直没有停歇
猪獾攀折菜畦的甜高粱
母亲指认银河的北斗星
天上星斗密集,地面月影细碎
父亲跟乡民们讲述玉堂春。他们没有死
他们一一浮现出来
北方相见遇雨
——致汪民安
我的到来让你可能淋雨
夏日阵雨,落在燕山西侧的山岭
旷野和楼群;马路和电线杆上的广告
也可能淋到你身上,从出租车
或地铁出口到咖啡厅,雨会停留在
你的额头和T恤,不过淋淋雨
蛮好,冲淡肺部储存会议室的冷气
在你制造概念的头脑加入雨的气晕
你可能会望一眼阴云攒动的天空
中年的面容露出儿时遇雨的天真
我们隔了多少场雨没有见面了
在电话中你问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流落到了南方,我们的故乡
此时,我把雨水运到你的头顶
这样也就算你回了一趟了江南
雨线划在巴沟街道;玻璃窗外
错杂的雨点中,人影迷离晃动
我想着你到来的模样,拎着电脑包
不会带雨具:没有必要,北方少雨
出门带雨具,那可有些滑稽
在咖啡厅纸单上我写下这些句子
鱼子酱及其他
冰箱里的鱼子酱让我回到
符拉迪沃斯托克,异国的旅馆
把鱼子酱涂抹在黑面包,吞咽
金水湾的海鸥金属般的鸣啾
掀开残梦一角。它们成群地
停歇在房屋的露台。白色粪便
散在有鱼腥味的空气,尾随游轮
展示类似诗意的翅膀,海面上空
翻飞停歇,红嘴接受抛给的面包屑
我看见两只白鸥站在伟人的秃顶
把它的排泄物撒到他的塑像
向人挥动的著名的臂膀上
似乎是刻意的。“有了鱼子酱,
谁还要需要鱼。”布罗茨基
坐在窗前的黑暗,观望过
这里的街道,和我们的到来
二流时代的臣民,不计分的游戏
而大地不闻时事,保持起伏形貌
宽敞与旷美,树木随意地长在
没有围墙的房子四周。人的谦逊
赋给了田地与河流,礼貌地生活
在三国比邻的远东,慵懒而闲适
战舰从海湾移置路边赚取旅游外汇
修饰过的原野,风物背后的政治文化
适度荒寂在那里;我们放弃国家
的概念,只在意它的美学意味
国际列车上频频张望,发出赞美
火车站像美术馆(墙面油画是真的)
时间和废弃的蒸汽火车头在此展示
它们的轮子似乎还在静止地转动
鱼子酱。回忆让一个词有了体温
和空间,异国的风物人事涌现
曼德里施塔姆(词语的崇拜者)
在劳改营写作家书,冰雪包围他
瘦得变形的身体。一只对峙的笔
尖锐的锋芒被磨钝。一个人死了
像一只海鸥,又能留下什么迹象
它却鸣叫出一个人的被动与执拗
黑面包内的鱼子酱有海水的苦涩
本平台文章皆为作者授权首发,转载请留言后台接洽。
▼《向度》11月刊新鲜出炉,欢迎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