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机比记者更快到达新闻现场后,我们的“观看之道”改变了。在上世纪80时代崛起、辉煌一时的纪实摄影,也因此慢慢退出主流视野。“决定性的瞬间”不再是决定性的,更多元化的手段进入摄影领域。但潜伏在我们视觉记忆里的历史、触觉、表情,一直在。
▲ 顾铮认为,张新民的摄影是“中国农民从农村流向城市并在城市中生存下来的全过程,《包围城市》以全景式的规模来呈现当代中国社会变动中最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农民的离土与融入城市的过程。”
1981年,我在四川一家央企做企业报编辑,一做就是7年,在这期间,我接触到了照相机。1980年代的中国,犹如狂风暴雨之前的天气,闷热潮湿。四川尤其明显,前卫画家崭露头脚,“莽汉诗歌”在院校风行,点燃了一代年轻人的梦幻。我也有幻想,但完全与在摄影上的艺术追求之类无关。当时我只想拥有一台单反相机和一间暗房,虔心拍点与思想灌输无关的照片。但小县城还是太闭塞了,你几乎看不到任何资讯,除了《中国摄影》、《人像摄影》、《国际摄影》这三本杂志,外面的资讯根本就进不来。四川是个盆地,“甘、阿、凉”三个民族自治州山川壮美,所以四川出了很多优秀的风光摄影师。直到今天,发烧友们依然趋之若鹜。当时思想上的禁锢虽然有所松动,但人身还是被单位体制牢牢地捆绑住了。你不原意这样混一辈子,但你是不能换单位的,哪怕在本地从一个单位换到另一个单位,也不行。就这样,被“逼”着只能辞职,我去了海南。想法很单纯,就是想换个生存环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拍照片。在海南将近一年,我确实拍了一些片子。1988年,十万人才过海峡,人太多,没有那么多位子,很多大学生就在海口街头练摊。我就属于这一类人,想找个工作稳定下来,但就是稳定不下来。我拍了不少街边练摊、大学生求职的照片,这些片子跟我以前追求的所谓的艺术,已经有很大不同。到深圳出差,把这些照片给李媚看,她说这个挺好,要我把它们做成一个系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系列”这个词,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大陆没有“专题”这个概念,在内陆顶多就是堆砌“组照”。后来在深圳,我才由“系列”转入专题拍摄。▲1988年,张新民从海南去到了深圳。这个当时中国最前沿的城市,就像是整个地震带上被撕裂的一个小口子,它所呈现的种种问题和可能性,在日后二十年间,在整个中国被不断放大和发酵。作为一个时代洪流中的记录者,张新民看到了“民工潮”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社会变化,并长期而深入地追索下去,最终形成了一条有他鲜明个性,并得以一窥当下中国之变的金线。1988年底,我离开海南到深圳,到《蛇口通讯报》做摄影记者。蛇口工业区的上级是交通部的招商局,总部设在香港,我们就有机会去香港出差,办完事就到书店,一下子接触到西方纪实摄影,才知道原来摄影是可以这样的,才明白刘香成的《毛以后的中国》和阮义忠的两本书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走到今天,我依然要感谢蛇口。离开四川,就是想出来换一个环境。1988年我进深圳,樟木头的火车一点都不挤,几乎都没什么人。大范围的民工潮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开始的。我运气好,提前赶到了。当时的深圳,尤其蛇口,真的是开风气之先,做了很多民主实验,现在看来,尤其珍贵。蛇口工业区在袁庚的主持之下,直选董事会!10人提名就可以做候选人,竞选演说,直接面对选民的质问:你在水湾头买了一套房子?多少钱?好,你的工资是多少?买房的钱从何而来?这些问题你都得当着大家马上说清楚。看看现在,官员连自己的财产都不敢公布,还厚颜无耻说自己是公仆,扯蛋。过了没多久,这些一下就没有了。当时《蛇口通讯报》也被停刊,我也心灰意懒,打算回四川。之所以没回,还是因为想拍照片。蛇口是工业区,集中了当时中国最早的三资企业,大量的“农民工”都住在四海,我们是邻居。“包围城市”这个专题,就是从这些人开始的。
▲ 数以千万计的人,为生存,为出路,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年复一年。张新民用整整十年时间,记录着这一流动着的庞大群体,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夙愿,他们的处境,尽在一幅幅黑白影象中。
真有点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逆境中居然找到自己的拍摄方向了。然后我就觉得,哎,挺好,就拍下去了。没想过最后要拍成什么样子。只是意识到,拍这种照片实际跟写作差不多,采集到的影像只是你的素材,关键是你要说什么。这种拍摄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大量的拍摄。那时侯几乎天天都在外面拍,能利用工作就全利用,不能利用就找节假日。到1993年,民工潮不再是珠三角的一个局部现象,而是一个全国性的潮流。我有意识地走了很多地方,春节还跟着他们回家过年。这之前,我所了解的农村,还是1970年代下乡插队时的农村。20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拍棚户区的时候,我直接问过他们,你们十多二十个人住这样窄的棚子,密密麻麻,干吗要来过这样的日子?他们说,家里挣不到现钱,种田只能填肚子,但孩子上学、房子翻修、看病都是需要现钱的,以前不让出来找钱,现在可以了,为什么不出来?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农村包围城市,为什么不从源头拍起?我决定要找一个乡村,这个时候流坑出现了。流坑在江西腹地,是一个有1000多年历史的自然古村,因为闭塞,很多东西都没有被毁掉,我说的不光是那些古建筑,主要是人的生存状态。所以你看到在《流坑》这个系列里,大量的图片就是村民的日常生活。前几次过去,他们都很怀疑我,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记者,他们说我不像,记者就跟着领导来闪两张照片,吃喝一顿就走了,你在这住这么多天,是不是文物贩子?你想买什么?我给你介绍。后来去得多了,跟他们熟络起来,才得以深入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拍摄到未加包装的原生态。我非常庆幸当时去了流坑,这本书出版以后再去,我觉得一切都变了。(欢迎关注映像志,ID:image1839)生存环境在发生巨变,这就是我们正面临的状态,不光是流坑,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跟农村有着血脉连接。我们就是从这个脉络走过来的。流坑曾经有过的辉煌和经历的颓败,就是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一个缩影。他们以前创造的文明,现在成了旅游点供人消费,那些大宅子都是当时的官员商贾告老还乡建起来的。乡绅们按照自己的理念来治理自己的家乡,村规族规,士绅文化和宗法制度所达成的乡土自治,用极低成本维护了基层政权的稳定。但之后一切就都变了,土地和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农民终于成为城市扩张的廉价劳动力,土地成为地方的主要财源,乡村被遗忘了,有的甚至变成了城市的垃圾站。你站在这样的土地上,还喋喋不休谈自己那点艺术,我感觉,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文字和照片都是你表达自己内心的工具。一个经典瞬间可以引起很多联想,图片本身是否艺术,不是我能左右的。拍下这些图片,关键还是想表达什么,想告诉读者什么。▲ 流坑村始建于公元937年,经历了中国封建社会到现代社会的所有变革,这个中国乡村的荣耀,衰败,转变,更新过程,是中国农业社会史的一个缩影。自我封闭和交通不便,让这个村庄躲过了无数冲击,而被称为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一个活标本。直到二十世纪末被外界“发现”,变化加速了。拍《流坑》,是因为拍摄《包围城市》。到2000年,情况发生了变化,城市户口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早期城市的管理者是把这些人看作是流民在防范的,出门就要带很多证件,否则就会被劳教遣返;其次,你会发现,城市开始向农村下手了,它开始急剧地扩张。农民仍然在进城,但人数明显少了,而且性质也发生了变化。第一代农民工,他们进城是想挣钱养农村那个家,每年春节都要回去,像候鸟一样。第二代进来,就不想回去了,或者说回不去了,他们进城就是为了进城。2000年左右,我结束了这个专题的拍摄,转入整理和编辑。2004年,《包围城市———中国农民向城市的远征》出版。如果要问在拍摄上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说没有。无论你面对的是谁,他都跟你一样,一样重要,一样有尊严。你们的身份当然会有差别,但如果你们之间想要交流的话,那肯定得处于一种平等的状态。如果你不跟他们交流,你们之间就没有关系,你拍的东西也跟他们没有关系。1996年拍重庆“棒棒军”,我就住在朝天门码头,一起吃饭一起喝酒,彼此之间非常熟了,那事情就成了。你看我作品中那些人的眼睛,你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你和他是什么样的关系,这是非常重要的。这样的拍法,成本实在太高了,需要很多时间,也需要很多精力。拍这类照片的摄影师不可能发大财。现在的纪实摄影作品,大多和拍摄对象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色调处理得非常淡,显得很干净,很艺术,形成套路之后,看上去让人联想到艺术沙龙的翻新。这不光是语境的变化,也是摄影师生存环境的变化,互联网的出现,不仅改变了摄影的话语权,也改变了摄影的评价体系,资本的介入,选择做一个纪实摄影师已经很难维持生计,你得进入艺术圈,让作品变现。其实,你拍的照片就是一面镜子,你当时的状态、情感、立场、观点和现场反应能力都能从这张照片上看出来。你这种状态是不可复制的,它是你长期积累的瞬间爆发。我过去说过,我们读《老人与海》,我们不只是在读故事,读到的还有作品背后的海明威。你的生命状态就是你的作品。当然,还有你的运气,就我的体验,运气不会悬在空中,更不会变成数据,它在地上。▲ 乡村变成了城市,田野变成了高楼。“农村包围城市”,在21世纪出现了相反的格局:城市吞噬农村。为了国家工业化的梦想,中国农民曾经交出土地上的收获,当城市化梦想来临的时候,农民交出的则是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张新民下一个拍摄计划是:失去土地的中国农民。很多人拿张新民和美国的雅各布·里斯对比,认为他是中国版的里斯。这种比对有一定合理性,因为他们镜头瞄准的方向都是城市的贫民阶层,他们都希望能借助自己的镜头去推动社会对这个阶层的关注和改变。但毫无疑问的是,张新民的作品所彰显的意义,比里斯要更加丰富。他在记录一个阶层的同时,其实也是对那个以深圳为切口的时代的记述,是“中国农民从农村流向城市并在城市中生存下来的全过程,《包围城市》以全景式的规模来呈现当代中国社会变动中最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农民的离土语融入城市的过程。”(顾铮语)而张新民自己说,他做的,不过是在表达自己的个人观察,摄影只是一种言说手段。这种“言说”源于自己对社会现实的思考而带有鲜明的个人立场和价值判断。《包围城市》出版于2004年,其中很多事情是我们、我们的父母都曾亲身经历过的。但当你去翻阅它,你会惊讶近二十年间的变化之大。尤其是人的表情,它真的已经截然不同。(撰文:冯卡乐)
选自:东莞市摄影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