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扉门(刘涛)
刘涛
坐出租车的时候,李殿士对吴玉芬发感慨说,你忘没忘,周扬最有钱的时候,每次来咱家都问一句,用不用钱?那个架势,就像他的保险柜已经装不下那么多的钱了,非要找人帮他分担钱多的压力似的。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吴玉芬提示他,你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开口要钱吧!说完,她撇着嘴,看向窗外。窗外是钢筋混凝土构筑的森林,遮蔽了阳光,阴暗处刮着阴冷的风。
在李殿士眼里,吴玉芬什么都好,当一名为人师表的教师,对待双方父母,对孩子教育,对家庭建设,很过得去。但她排斥铁哥们儿。除了家人之外,她不相信朋友。每次周扬找他出去,她都不怎么高兴,尽管都是周扬花钱。她说,我就不理解,那饭店的酒,洗浴的水,难道比家里的好?李殿士说,就是要个氛围,好哥们儿在一起除了吹牛也谈正事,好环境能让思路开放一些。吴玉芬说,除了思路,也想让身体开放一下吧?李殿士说,你还能不能好好唠嗑了?
李殿士有些怕吴玉芬。他曾经通过在政府工作的关系,给周扬提供过土地转让信息。中标之后,被周扬拉去光线暗淡的娱乐场所,周扬给她们打小费的时候,感觉是她们在帮他的忙——帮他把没处消化的钱消化掉。有一次,吴玉芬洗衣服的时候,发现李殿士的衬衫领子上残存着口红,拷问半天,要不是周扬事先传播了经验,他险些没支吾过去。
东方花园是本市高档小区,在一片高层住宅的旁边,建有十栋别墅。周扬说,我选了个六六大顺的六号楼。李殿士想,如果周扬选的是十号楼,也许更好。李殿士对这吉利数字也信也不信,信的那部分也多半是受周扬的影响。
周扬和李殿士是发小。初中毕业,李殿士直接考了师范,周扬则进了职业技术学校。李殿士毕业后当了几年老师,后来听从周扬的劝导,进了政府机关。周扬则进了一家国企,后来连续调动,在好几家企业干过,都干不长。周扬笃信人挪活树挪死的信条,他对李殿士说,你看蒲公英,伞包藏着种子到处寻找合适的地方,落到沙地石碓里再玩命也是没用。周扬最后落脚在一个五金商店,赶上国企改革的东风,他摇身成为五金商店的承包人。
李殿士想起周揚来借钱的时候,本是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他,眼睛游移不定,长腿也矮了半截儿。当时周扬的眼神主要盯着吴玉芬,而吴玉芬的眼睛看向别处,嘴角的褶皱里夹着一句只有李殿士能读懂的话:周扬周大老板,你怎么就短了钱呢?李殿士当时的心情比周扬还难受。
李殿士知道,周扬之所以缺钱,还是由于他习惯性的折腾。五金商店让他有了积累,后来入股房地产开发才算挣了钱,房地产唱衰时,他止亏抽逃,成立了装潢公司,先赢后亏,最后无奈放弃。去年他又开了一家装饰材料门店,生意一般,经常拆东墙补西墙,年龄大了,趁手里还有些银子,就买了这栋别墅准备养老。折腾到这一步,估计周扬手里已经没什么钱了。他当吴玉芬的面说,就是周转周转。而私下,他对李殿士说,一笔银贷到期。吴玉芬说,我们两口子只有二十万,本来是给女儿结婚陪嫁用的,十月份结婚,九月份就要用钱。周扬当时一口答应,最迟九月一号,他会把钱打到李殿士的银行卡上。周扬有别墅,有商铺,李殿士并不担心,赶紧帮周扬说话,他看不下周扬矮下去的样子和尴尬的眼神,对吴玉芬也略有愠怒。他霸气地说,就这么定了,回头我把卡给你送去,信不过别人,还能信不过兄弟!可刚进五月,女儿突然告知他们,婚期得提前了。准女婿的公司准备派他去非洲接替水土不服的技术总监,这一去恐怕要一年半载,女儿和准女婿决定提前办婚礼。时间定在五月二十八号,这一来,借给周扬不到两个月的钱,就得提前收回来。
李殿士相当为难。周扬当时借钱时的难堪现在转到自己身上了。吴玉芬说,这钱是你借出去的,你负责要回来吧!李殿士说,肯定没问题。那是我兄弟,说明了情况,他肯定立马还钱。
可一夜思来想去,早上李殿士说,还是你和我一起去比较好。理由是,周扬自从搬进别墅后,咱俩还没登过门呢。见吴玉芬默许,李殿士就想先给周扬打个电话,吴玉芬说,一旦他推说不在家呢?生意场上的人,哪有什么星期天?李殿士说,那就在电话里说。吴玉芬说,亏你学过管理,怎么会不知道打电话最容易拒绝和被拒绝?李殿士说,那一旦他真的不在家,咱们不就白跑一趟了吗?吴玉芬说,你别忘了,我们是去要钱的,一切都要为要钱服务。看来,吴玉芬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她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是为实现目标不惜手段的,也难保不干出不利于面子上的事。真是多嘴,早知这样,不如自己跑一趟了。
李殿士和吴玉芬计划到达的时间是十一点,时间是李殿士定的,他盘算,如果周扬有诚意就留下来吃饭,没意思就直接去银行打钱。但是,他们在超市耽误了一些时间。本来是要径直去周扬家的,半路上李殿士说,周扬搬家后,咱第一次上门,你又大驾光临,空着手去不好吧?吴玉芬说,这还没要到钱反倒搭了钱。李殿士生气了,说,买不买东西你定吧!吴玉芬转而笑了起来,说买买买,专门买好的,老娘也要在他眼前摆摆有钱人的样子!
当他们到达周扬家的时候,都快十二点了。
六号楼大门双扉紧闭,影子藏在里边。李殿士有不好的预感,也许他们就没在家。
周扬家的别墅是独立两层小楼,四周是铸铁围栏。对开的铁门左右对称,像一对孪生兄弟,刷着暗红色的油漆。两个门扇上各有一只手指粗的铜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李殿士就是用铜环撞击大门的,铁门发出并非尖锐而是低沉的声音。周扬见到吴玉芬显得特别惊讶,转而看李殿士时又特别兴奋。周扬亲自开的门。开门前,周扬从门里掀开观察孔,看到的是两个人的胸部以下和手上拿着的水果。周扬边开门边问,谁啊?殿士。李殿士在外面喊。铁门不隔音,李殿士喊,是因为他一听到周扬在家就有些兴奋。门向里打开一扇,周扬第一眼看向吴玉芬,你们这是?弟妹怎么来了?吴玉芬笑得比较勉强,说,老李说来看看你。周扬照着李殿士的肩膀就是一杵子,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你这是要给我个惊喜啊!弟妹大驾光临,怎么能不通报我一下?快请,快请!
院子里没有狗。地面也刷了暗红油漆,刚刚被水洗过,油亮干净。楼下是对开的金色防盗门,两侧各有一大盆美人蕉,叶子刚刚发芽,娇嫩可爱。
李殿士进门就说,这房子可真气派!周扬脸上的笑有些怪,他拉着李殿士在客厅里边走边做介绍。
一楼是客厅,进门右侧是通向楼上的楼梯,紧挨着楼梯的是厨房连带餐厅。左侧是一溜儿奇石,还有一块巨大的根雕。乍一看,就像走进了奇石馆。最后他们一起来到客厅的中心区,那是斜对着门、用沙发围成的像会议室一样的会客室。一个女人坐在轮椅上。她脸色苍老灰白,没说话,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客人。
李殿士没有发现女人坐在轮椅上,周扬拉着他的胳膊从沙发一侧空档往里边走,李殿士对女人说,嫂子好。然后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巨大的玻璃茶几上已经摆了不少水果,茶几实际是个鱼缸,从摆放着水果盘的空档处可以看到下面艳丽的锦鲤。玻璃茶几干净明亮。可紧挨茶几的地面上,却有一根黑红色脏兮兮的骨头。女人向吴玉芬伸出手,说,欢迎欢迎,玉芬可是稀客,快过来坐。吴玉芬搭上她的手说,嫂子这是怎么啦?
李殿士的眼睛從地上的骨头移开,这才发现,女主人原来坐在轮椅上。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再问周扬,嫂子这是……
周扬说,从楼梯上摔下来,就起不来了,原来以为是坐骨神经出问题了,后来去医院一查,是双侧股骨头粉碎性骨折。住了一段时间院,上周二才回家。
李殿士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说一声?你当我是兄弟不?
周扬说,事发突然,连儿子都没告诉。住院时又是拍片又是护理的,真是没顾得上。
李殿士不明白,周扬说话期间,为什么冲自己挤了几下眼睛?难道嫂子并不知道他借钱的事?李殿士看看吴玉芬。吴玉芬也看到周扬挤眼睛。李殿士把眼神又转回周扬,心里有了判断,李殿士小心地说,这可真是的,股骨头能恢复吧?
周扬说,医院的朋友说,除非换全套的人造股骨头,两侧都换,几十万也就下来了。可你嫂子害怕,怕遭罪,也好,先坐一段时间轮椅,然后再研究做手术的事。现在她天天练习摇轮椅,已经很不错了。
吴玉芬看看李殿士,又看看嫂子,没说话。她拉着嫂子的手,用了一些力。嫂子说,别光说我了,一开始我都不想活了,不过总算挺过来了。对了,你们怎么知道周扬今天过生日?
就像刚被雷击一次,接着又被五雷轰顶一样,李殿士和吴玉芬左看右看,又相互看。李殿士是知道周扬的生日的,前段时间还看过手机日历,可光想着要钱,竟把这事忘了。嫂子这么问,是因为她看到了桃子?
买水果的时候,吴玉芬看桃子个大又新鲜,最先选了桃子。李殿士看桃子的价格不贵,又选了苹果、荔枝和芒果。现在看,桃子也好,来的日子也好,倒是巧了。吴玉芬脑子比李殿士快,她赶紧说,你们以为不说殿士就不记得了?今天一大早,他就催我快点收拾,紧赶慢赶的,还是来晚了。原本要请大哥嫂子一起出去吃,既然嫂子不方便,那我下厨做菜,有菜没?没菜让殿士去买。话听着有点假,也有些生硬,但吴玉芬接得不错,而且说完还要站起来。周扬制止说,啥都不用,你们赶得巧了,我刚做好了菜,再加两个就行。周扬站起身说,让你嫂子先陪你们坐一会儿,吃点水果,喝点茶,我去加两道菜。
李殿士看看吴玉芬,吴玉芬正目送周扬离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看向四周的陈设。
紧挨着沙发的墙面,是一幅巨型山水画。李殿士知道,周扬信风水。这幅山水有高山,有瀑布,有静湖。周扬说,水是财气,得有来源,还要能存住。静湖上有一艘小船,一人站着,一人坐着。李殿士想,站着的像周扬在划桨,坐着的,可不就是轮椅上的嫂子?画下面凸起一个刀架,竖向排列着三把缠着牛皮带子的长柄马刀。李殿士看不出它们组合在一起的用意。又看向右侧,是卫生间和一间书房。两道门之间悬着一副较长的横额,上书“厚德载物”,使用了夸张的粗笔重墨,给人朴拙苍劲的印象。横额上框的中心处,悬着一把桃木雕琢的斧子,斧刃冲着“载”字。
进户门的右侧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两侧的白纱窗帘徐徐摆动,窗下摆放着十几个很小的花盆,里边仿佛是多肉植物,李殿士看不大清是什么品种,它们被奇石和根雕挡住了大部分。
嫂子在给他们泡茶。茶几上没有茶台。旁边放着一把老式保温暖瓶。暖瓶有点历史感,搪瓷质地,上面的印花,是开到最大程度的牡丹。她就是从那把有点历史感的暖瓶倒出热水,给他们泡了两杯龙井。玻璃杯里的绿色叶子在转圈。它们需要慢慢舒展。奇石,根雕,玻璃鱼缸兼茶几,老式保温水暖瓶,地上的脏骨头,山水画,马刀,横额上的书法,桃木斧子,以及落地窗下的十几个小花盆,周扬到底是往哪儿修行呢?嫂子推过来的茶水,让李殿士回过神来。之后嫂子突然大声说,起来了,石头儿!李殿士正莫名其妙,嫂子的轮椅向后一转,李殿士发现,在她的轮椅下面,藏着一条黑色的小狗。
这是一条短毛狗,毛色油黑可圈可点,却被像用快刀砍去了半截儿的尾巴,弄得一丑百丑。而且眼睛里满是惊恐和猥琐。那根半截儿尾巴失去了柔性,直翘翘地撅着,裸露着像长了痔疮的肛门。短毛狗直往轮椅后面躲,然后在嫂子的腿间露出眼睛,紧张地看着客人。
嫂子的轮椅转起来,黑色短毛狗乖巧地藏在轮椅的两个轮子之间。嫂子说,我现在已经很熟练了,你们看,我走得好不好?嫂子用力转车轮旁边的白钢圈,车子启动,明显还不熟练,把沙发撞了一下。李殿士赶紧起来准备帮忙,但嫂子又撤回去半圈,然后顺畅地从沙发的空档处游了出去。她故意在宽敞的客厅快速旋转了一圈,头发似乎都飘舞了。那条短毛狗险些跟不上,它跑了起来。李殿士进一步看清,这条缺了半截儿尾巴的家伙,腿特别短,若不是它伸开四肢跑动,几乎看不出它还有腿。精短的腿儿,带动它的圆滚滚几乎与地面摩擦的腰身,显得身子更长腿更短,不管跑动还是站立,它的尾巴一直高傲地翘着。幸好它是狗,不知无耻为何物。嫂子说,你们别客气,先喝点茶,我去厨房看看。她驾着轮椅说,老周总是搞不清调料的用量。狗跟在轮椅的两个轮子之间甩着半截儿尾巴和屁股。
如果这一段记忆能删除,吴玉芬会毫不犹豫让它从来没发生过。嫂子一走开,她就面带厌恶地对李殿士说,那狗可真够丑的。李殿士有些尴尬,他怕被嫂子听见,赶紧看了一眼厨房。
确实没见过比这个家伙更丑的狗了。但李殿士能说什么?这是他的好兄弟养的狗,丑也不能说丑啊。
李殿士心想,周扬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如果提起要钱的事,时机显然不合适。但是吴玉芬一定很想让他提起这件事。他想和吴玉芬商量一下,是不是暂时不要提起为好?李殿士准备好说辞,但吴玉芬正专心剥一个荔枝,眼睛并没有和他呼应。近一年来,吴玉芬似乎已经进入更年期,经常做出让人不好预料的事情,但这件事,她应该能够理解吧?
轮椅又转了出来,厨房里传出铲子碰马勺的声音。嫂子把轮椅转到沙发附近,斟字酌句地说,请二位入席,开饭了!吴玉芬把嘴边的汁水擦擦,随手把面巾纸扔在了桌面上,然后站了起来。李殿士看到那条丑狗并没有跟过来,而是站在厨房门口,露出焦急的目光,那个像被砍掉半截儿的尾巴竟然欢快地摇了摇。当它看到他们从沙发圈里鱼贯而出,马上转身跑回厨房,似乎是在给他们引路。
李殿士说,来的时候走得匆忙,也没买个蛋糕。嫂子说,哎呀,我现在就怕糖啦,可不敢吃那些容易发胖的东西。吴玉芬从后面轻轻推着轮椅。地面是光滑的大理石瓷砖,不必用力,就能把轮椅推动。那条狗又从厨房里跑出来,歪头等了一下,返回去了。
餐桌上摆着六盘菜,一瓶白酒和一瓶红酒。周扬的意思很明显,他和李殿士喝白酒,女士们喝红酒。但嫂子说,今天是老周的生日,也要喝口白酒。吴玉芬只好跟大家喝白酒。周扬说,好,难得女士捧场,白酒还有半箱,喝好为止。
开杯酒自然是嫂子提酒,她说,这一年事情不断,老周同志为了这个家,为了我,没少操心费力,头发都白了一半,生意也没有以前好做了,今天这个生日,他本来不打算过,说简单炒个菜就算了,可是这怎么行呢?我心里过意不去,一定要好好准备几个菜,一大早我就让老周去买乡巴佬的猪蹄,买精排、活鱼,老周还买了一大堆我爱吃的水果。老周都五十八了,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一定要好好过个生日,是不是?老周,生日快乐!你辛苦了!周扬被老婆弄得有些泪眼模糊。李殿士赶紧接着说,嫂子有心了,来,祝哥哥生日快乐!周扬喝酒的时候,杯底扬得很高,李殿士觉得他喝下去的还有自己的眼泪。老周不容易啊!要干家务,要侍候老婆,还要张罗生意,就连今天给自己过生日的活计,哪一件不得他亲力亲为呢?
嫂子给短腿狗夹了一小段红肠,狗立即显现出护食的本性,嘴巴咕噜着,撕咬时左右摇摆着脑袋,很快就吞下去了。周扬说,石头儿,去啃你的骨头吧。短腿狗并没从桌子下面径直穿过,而是像人似的从椅子的后面绕过去。很快,它叼着那根棕红色的骨头回来了,把骨头往地上一摔,然后仰起头等待主人夸奖和褒奖。
周扬说,这石头儿可鬼精呢,你让它干什么都行,但就一样儿,你得给他奖励。周扬用筷子夹了一片红肠,一直递到它的嘴里,筷子还被它的舌头舔了一下。周扬看着石头儿的样子像个憨笑的婴儿,欣赏了一会儿,他又用筷子去夹菜。吴玉芬看看李殿士,李殿士装作没看见,他说,我媳妇给我下命令了,该我了,我也提一杯。他端起酒杯说,今天哥哥生日,祝哥哥福如東海,寿比南山!祝嫂子身体早日康复,越来越美丽!
如果没有两个女人在场,李殿士不会这么说话,从外人的角度这话也没什么毛病,但周扬一定能听出来这客套里边的假。李殿士敬完酒,吴玉芬站了起来,她就说了一句,祝周大哥生日快乐!也不招呼别人,兀自喝了,像了了一个心思。
到周扬提酒时,他并没有说很多话,只是一再感谢二位来捧场,按惯例他还要回忆一下他和李殿士的光辉历史,但只说到小学就没了兴致。他看了一眼石头儿,顺势把话题转到了石头儿身上。
他说去年秋天,刚搬过来的时候,他出去扔垃圾,看到垃圾箱旁边有一块像石头的东西,他踢了一脚,结果听到了一声嚎叫。第二天,你嫂子又看到它,它还在垃圾箱那蜷缩着。它一看见你嫂子,就站起来跟着,你嫂子说,它的眼睛会说话,我问你嫂子,它说了什么?周扬看看嫂子,嫂子接着说,真的,它就像在说,你可别再把我扔下了啊。当时我一看它的眼睛就受不了,就把它带回来了。
嫂子经历了疾病,似乎很脆弱,说着话,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周扬继续说,我估计,它是这里拆迁前,某户人家养的,可能它没了半截儿尾巴太难看,被主人扔掉了。它肯定以为,这里还是它的家,主人只是临时把它忘记了,说不定哪天还会来找它,就一直在这等——你们说,这世上还有比狗忠心的动物吗?
短腿狗吃完了红肠,又跑回嫂子的轮椅旁,发出叽叽歪歪的声音。嫂子一伸手,把它揽进了怀里。那狗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她的腿间,打量着桌子上的菜,也打量着李殿士和吴玉芬。弄得两个人不知该不该也给石头儿夹点什么。
周扬的儿子在国外,说是读研究生,需要周扬提供生活费。不知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周扬和嫂子不提,李殿士也就没提,估计混得不好,按周扬的性格,凡是家里的好事,他是从来不吝分享的。
周扬说完石头儿,就没什么话了,和李殿士喝酒的时候,也只是举举杯子。嫂子有时强笑一下,有时干脆紧闭着眼睛,仿佛在忍受痛苦。李殿士又想起此行的目的,但周扬挤眼睛看来并不想让嫂子知道。算了,他用一口酒把“目的”咽了下去。吴玉芬在安静地低头吃东西,几乎没有声响,耳朵却不肯漏掉哪怕是谁的一声叹息。
李殿士看到,周扬把大拇指摁在玻璃杯上,再把指纹擦掉,又挪到下一个位置摁指纹。嫂子仍然闭着眼睛,嘴唇微微颤动,好像在念经一般。
菜逐渐失去了热度,压抑的氛围越来越强烈。
汪!石头儿突然打破了沉寂。大家都看向它。它则看着闷声吃菜的吴玉芬。周扬说,殿士你也吃,来来来,多吃点。他带头夹菜。
吴玉芬被石头儿弄得有些光火,看石头儿的眼光如同快闪。她没等咀嚼完嘴里的东西,就取来面巾纸擦嘴。
看别人都吃,石头儿又转头看嫂子。嫂子说,你看它,这是让我也吃呢,石头儿真乖!妈妈吃不下了,你让叔叔阿姨吃。李殿士发现,周扬和嫂子只有面对石头儿时,才会露出真实的微笑,才更有话说。
李殿士一直在找恰当的时机,结束这要命的生日午餐。可是没有什么时机。周扬吃了几口菜之后,就又把玩起酒杯。嫂子在给石头儿慢慢清理眼屎。他们似乎突然失去了起初对客人的热情。他们是不是猜到了客人此行的目的,就等着自己张嘴呢?
李殿士举起杯问周扬,干了?周扬说,喝好了吗?还有多半瓶呢。李殿士说,好了好了。双手端杯把酒干掉,李殿士不无尴尬地说,哥哥的厨艺不错,我吃好了。李殿士站起身来。其他三人似乎一直在等着谁来打破僵局,并且终于等来了这个时刻。李殿士站起来的同时,周扬和吴玉芬也站了起来。嫂子把石头儿放到地上,麻利地把轮椅从桌子前倒出来。
周扬又泡了新茶。李殿士被茶水中的麦香重新勾起了食欲。他感到,自己根本没吃饱。嫂子抿了一口茶,说石头儿每天中午要睡午觉,你看你看,多好玩,眼睛都睁不开了。它就是不愿意跟我睡,总是缠着老周,跟老周可亲了。周扬只好接过去,让它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一只手开始给它按摩,瘙痒。短腿狗享受的样子,很是气人。它发黄的眼珠,会随着吴玉芬放茶杯的声音或者李殿士说话的声音来回转动。李殿士想起一句俗语——鬼头蛤蟆眼儿。
周扬还是没什么话说,吴玉芬有意把话题引到他的生意上,但他只敷衍说了两个字,“还行”,就没了下文。吴玉芬对李殿士暗含讥讽地笑了一下。李殿士明白,吴玉芬的意思是,这就是你的好兄弟?可李殿士又能说什么呢?要不是因为那只狗,也许——但愿他们别再说狗了!
周扬却把话题又转回了短腿狗身上。他轻轻抚摸着它的短腿儿,动情地说,这狗啊,就跟个孩子似的,你心情不好,它会逗你开心。你嫂子住院那阵子,它可孤单了好一阵,出院时我去宠物店里取它时,它一下子就跳进我的怀里,舔我的手,舔我的嘴,我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你嫂子自己在家的时候,全靠它陪着,逗你嫂子开心,它还会管你嫂子叫妈呢,都是她教的。石头儿,当着叔叔的面叫妈?
李殿士夫妻都想当乐子听一下,期望着那丑家伙的发音,可那不争气的家伙却羞涩地低下了头。
嫂子等了一会儿,没等来石头儿的那声“妈”,她有些夸张地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气,说,我有些累了,就不陪你们了,我上楼睡一会儿。你们可别挑我啊,我这腿坐久了疼得厉害。李殿士说,哎呀,我们两个都没想到,嫂子现在还病着呢,快去休息吧。大哥,我和你一起抬。说着就要站起来。周扬摆摆手,说我自己就行。又说,石头儿啊,妈妈要去睡觉了,你去陪妈妈好不好?短腿狗并没动。周扬把狗轻轻放到沙发上。他推着轮椅,李殿士跟在旁边。到了楼梯口,周扬在轮椅前蹲下来,嫂子像爬梯子似的爬到周扬的背上。李殿士把轮椅撤出来。周扬托着嫂子的肥臀,一步一步走上楼去。
李殿士把轮椅放到楼梯旁边,走回沙发。短腿狗立即警觉起来。它卧在沙发上,盯着客人的一举一动。吴玉芬伸手去拿水果时,它立即吠叫了一声,吓得吴玉芬一哆嗦,她气愤地把水果丢下,狠狠地瞅了李殿士一眼。李殿士双手按在大腿两侧的沙发上,那架势,既不像要坐下,也不像要起来。
周扬在楼上停留了很长时间才下来。这期间,吴玉芬问李殿士,咱们什么时候走?李殿士把目光从狗的眼睛上挪到吴玉芬的眼睛上说,等周扬下来打完招呼。
李殿士想,今天周扬是不是有意怠慢?连他的狗都牛哄哄的。
周扬重新入座时,压低声音说,她出院后,心情一直不好,你们来了她才有个笑面,人呐,一旦有病就净想些不好的事情。
李殿士也跟着压低声音说,你准备啥时候给嫂子做手术?
手术?医生说,她的股骨头严重缺钙,都成蜂窝眼了,一碰都掉渣,仅换股骨头根本没用,除非把胯骨以下整个骨头都换了。周扬用力向上推挤脸的左半部,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殿士看着周扬变形的脸,大脑还停留在想象中的骨肉分离的样子,但很快他就明白,如果如周扬所说,这将是非常大的一个手术,将需要非常非常多的钱。周扬的意思是不是嫂子这辈子就这样废了?
三个人再次陷入沉寂之中。李殿士理解周扬为什么一直沉默了。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不想让嫂子知道,他在为生意四处借钱的事,如果一会儿有机会,還要不要说呢?
石头儿已经打起呼噜。李殿士从没见过狗打呼噜,就一直盯着它看。可它竟然睁着眼睛,一边打呼噜,一边左右摆动眼睛,好像能听懂周扬刚刚说的话,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李殿士想好了,今天不是说事的时机,改天吧!想到这,李殿士起身告辞。
周扬站起来送李殿士夫妻。吴玉芬压低声音说,嫂子睡了,我们就不去和她道别了。周扬说,回头我跟她说一声,你们可别挑你嫂子的理。
大门既能往里开,也能往外开。周扬推开一扇门问李殿士,姑娘结婚的事,准备差不多了吧?李殿士长吁了一口气,心说,周扬啊周扬,你总算想起兄弟家的事情了。连忙说,差不多了。这本来是李殿士一直期待的,但是怎么说呢?周扬问得突然,他还没准备好。见李殿士犹豫不决,吴玉芬抓住时机赶紧插嘴道,日子提前了,弄得手忙脚乱的。周扬对李殿士问,怎么就提前了?周扬的问话让李殿士猛然一激灵。借给周扬的钱,说好九月一号还,姑娘结婚提前,这实际上,倒是自己给周扬添了个大麻烦。如果周扬以期限未到或者以嫂子看病为由拒绝,合乎情理。李殿士提前迈出大门,躲开了周扬的追问,他知道,吴玉芬肯定会接茬说还钱的事。
果然,周扬转头去问吴玉芬。吴玉芬虽显为难,但还是大概说了原因和改后的婚期。吴玉芬最后说,我们也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现在要用钱,我和殿士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周扬站在大门中间,走出来继续说话或者关上大门道声再见都合情理,如果李殿士这时再回头说一声回去吧,事情也就结束了,但李殿士没有回头。周扬跨出门外,稍有沉思,然后说,这样啊……我还奇怪呢,怎么不打招呼突然就来了。我要是不问,你们就打算不说了?李殿士仍没回头,但听得仔细。周扬说,做兄弟都快一辈子了,什么事不能当面说?你们别担心,给你嫂子筹的下次手术的钱,还没用上,一会儿就给你们打过去。
李殿士百感交集,他急忙回过头,对默不作声的吴玉芬只是斜视了一眼。李殿士在心里暗暗说,怎么样,吴玉芬,这就是我兄弟!李殿士心里已经云开雾散,可是,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深感内疚,反正他被乱七八糟的东西裹挟着,突然就流出泪来,上前一把拥抱住周扬说,大哥,嫂子的病需要我做啥,尽管说,不能因为缺钱耽误了。周扬拥抱李殿士的力量更大,双臂的肌肉都绷紧了,他说,殿士,好兄弟,有你这句话哥就知足了。门店我早就给盘出去了,这栋别墅买家也来看过了,钱没了还能挣,人没了可回不来,你嫂子一直还有轻生的念头,不保住你嫂子的腿,也就保不住她的命,你嫂子要强了一辈子,她受不了这个啊,经常半夜起来哭……
听了周扬的话李殿士险些瘫软,不过幸好他和周扬抱在一起。
吴玉芬很少看到这样的场景,两个大男人,竟然像孩子般地哭哭啼啼。她看了一会儿,脸上现出少有的红润,眼睛里似乎也闪烁着泪花。吴玉芬说,大哥,先前不知道你和嫂子遇到了难处,你别怪我们。房子先别卖,那二十万你先用着,孩子结婚的钱我还有办法。
吴玉芬说话时依然保持一贯的冷色调,意思也相当果决。周扬有点语无伦次,他说,不用,弟妹你看……今天你们来真的给我太多惊喜了。说完用力地抱紧李殿士,还在他背上拍了两下。李殿士从周扬的肩头露出眼睛,满脸不解地盯着吴玉芬,也没有接吴玉芬的话儿。他想知道为什么吴玉芬有了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显然这不够理性,也不是自己本来的意思。
阳光已经偏西,敞开的那扇大门在地上投下棱角分明的影子。
短腿狗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它看见李殿士和周扬搂抱在一起,两个人正好被大门斜下的影子从中割开,明处是周扬,暗影里的是李殿士。它以为主人正在和陌生人打架,就围着他们转圈儿,边转圈儿边近乎疯狂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