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旭光:一柄钥匙
多年以后,在乌镇这个老青年的美术馆墙上,刻着一段话——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1951年夏初,一位旧时代过来的新青年,心悦滋滋,自南京东路铜人码头,登上小火轮,清风轻浪,一小时已到高桥天灯口码头,二站公交车就到高桥镇。这条路线正是1931年,当地闻人私家祠堂落成庆典时拓通的。下车就是私立四维中学。青年手执信札,直接找校长室。一栋三层的西式小洋楼,是镇上最高楼宇。满握在雕栏扶手上,让他记起上海美专的旋转楼梯。施校长是土木工科学人出身,佛相可掬。青年深蓝衬衫,黑色西装,窄裤脚,三截鞋,剑眉硕鼻,乌发偏倒,果然美术人范。一盏绿茶下去,牒证画稿检阅,酬对投缘,立下聘书,延聘美术教师兼教导处工作。临别请教住宿问题。施校长爽喝一声,呼一校工,寻看镇上宽余人家。
古镇也是沿岸设街,一条东西向的界浜河,中段接小浜,浜西称西街,浜东是东街。近晚的街市如此喧哗,店门都悬了一块巨匾,鎏金雕板,书写认真,店旗相接,灯火初掌,炊香飘逸。弹街路中央一长溜石条,标正了路的中线,鸡公车叽叽呀呀地穿梭喧张,顽童闯街串户,左右隳突,形如穿鞋绑带。演绎着活色生香的大码头样子。
三家看过,心犹不定,感觉无非多见了几个很笨很丑的人。老校工说,我家附近还有一家,多走几步?好比说,多一次失恋何妨?东街走尽,越过一条公路,同一条街,变了路名叫“高沙街”。推开91号四扇红漆剥落的宅门,一进天井,屋宇轩敞,然各色农具杂物堆放,显然杂居。二进天井,恭桶晾天,鸡笼互鸣。三进已是河边,原来的柴屋灶间被房东翻筑为上下四间的二层。“就这里,沈家是书香门第,1912年中国公学国文系第一届毕业生。”校工请出一位六十左右的老姆,自行返家了。
老姆白发整齐,青色夹衽,肤色白润,步稳履健。招呼进屋,一张硬木八仙桌,四个配套长凳,“这位工作同志,请坐。”一小碟瓜子,一盅茶。完全是旧时礼仪。“家里先生去邮局,马上回来。”青年就请老妇人指路,先看下二楼空屋。三间方正朝南屋子,南窗下,就是界浜河,一股潮水正汹涌拍岸,乘潮进港的竟然有高桅大帆的海船,原来这是条潮汛河。那么经过黄浦江的趸船,也可驶到。老屋的家具箱笼,可轻易运到。
“有贵客光临?”楼下的有人喧叫。青年疾步下楼,一位半老先生,已在门口拱手,齐肩架臂,一派旧学风范,中式宽体服饰,小量身板,齐平短发,目光如炬。
“老朽沈轶刘。”“啊呀呀,晚学孙璞,多有打扰。”一老一少,寒暄如仪,矜持周到。
青年觅到桌上的报刊书信中,有一信札字迹熟悉,问:“可是夏公成焘先生书函?”
“正是,夏先生是我诗词唱和老友也,贤弟可有交集?”
“不才幼年冥顽不化,家母曾请夏公来家督课二三年。”
“请用茶,老朽尚在中华书局做些校编,上海、乡下来回跑,如有见教,请与内人转告。”
原来“错误的房子里,住着聪明美丽的一家”,抑或理所当然?青年略有些自得。或询房资?先生一粲,取过台历一张,翻转背面,急笔锋回,蝇头小楷,秀润遒劲。内容二三,每间贰元,云云。青年大喜。“遵旨,照办。”约定楼上三间一并定下。先生指点侧院水井,屋后水桥,街上公厕。毕竟乡下,单独卫浴,不可奢求。
生活的逼促与紊乱,有了定局。家人可来同住,独子撑家的责任可尽。杭里几位学子仍要随自己备考音乐,也可同住。不久,风帆舟楫,乌镇老屋家具和一台钢琴也水运到校。墙上是油画和习作,乐器雁列,唱片充栋。临海靠江,“天风吹下步虚声”可也。从此孙家在高桥扎根不离。
月余,青年路过,老夫人唤留步。“沈先生让我特程转交。”青年挎着一个土布小袋,举轻若重。三念转过,瞬时明白,启封一看,果然是一柄好看的钥匙,恰是房东自家的解忧所钥匙。房间平时总是锁着,诸多租家,均无殊遇,偏偏沈先生将士子自备的便利,给了青年以最高的礼遇。君不闻“一幢房子里最有用的是厕所”吗?
从此,青年况如西湖“雪隐”庐,“静坐觅诗句,放松听清泉。”无须频频外出散步。多年以后,在乌镇这个老青年的美术馆墙上,刻着一段话——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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