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穆尔加布 (塔吉克手记之三)
距离穆尔加布20公里左右时,砂石路终于又变成了柏油路,这样我的车速就快了许多。到穆城时我看了一下码表,从卡拉苏口岸到这儿的实际距离是98公里。穆尔加布是一座白色的城市,建筑物的屋顶都是白色的,除了土墙以外的房屋外墙也是白色的,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大片大片的白雪铺在那儿,估计在飞机上可能不太容易发现这座城市的踪迹。刚进城时,遇到穆城公路管理部门的人坐车正要出去,知道我从阔尔买山口过来,和路上遇到的其他塔国官兵一样,他们都表示非常欢迎,几双大手一一伸过来逐个握过再道别。
对一个又饿又乏的旅行者来说,城市是一个可以补充给养获得休息的地方,城市既是一个加油站,也是一个避风港,然而有时也不尽然是这样,城市有时又是艰深莫测的,旅行中的故事总是充满了离奇曲折的际遇。
在一个路口,我看见通关时跟在我后面的那辆超长型的集装箱货车,这辆车在我入塔国20多公里后超过我,货车司机应该昨天就到穆城了,这会儿他也不在车里。我试着问路看看能否找个地方先歇会儿,一问路就有很多当地人围上来,小孩子也不少,有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者告诉我此地旅馆的方向。于是我便推车去找,两个小男孩自愿为我带路,拐了几条路后就来到了一家旅店的门口,不过门外没有任何标牌和文字说明这是家旅店。小孩进屋后和房里的人说了几句,一个少妇出来看我推着车便把我引到另一个门,进去以后看是一个可以停放汽车的院子,我把车子靠在白色的墙边。这时房子里出来一个主妇模样的人用当地语和我说话,我自然是一句也听不懂,后来她用手指了指水龙头上面墙上贴的一张纸,用英文写的,我看了看,好像住一天要15美元,但是包括一些食物。房内没有其他人,有张床上放着睡袋等卧具,像是旅行者的。我想先去找个地方换点钱,然后去别的地方看看,可能是语言沟通上的问题,主妇带我去了另一个50多米远的Office去登记。在这儿我碰到一个在此工作的芬兰人,他告诉我说有个6美元一晚的地方,然后他跟他们的Office负责人介绍我,于是他们就派了一个小伙子领我去“巴扎”换钱。小伙子也不管我懂不懂塔吉克语,一直在跟我说,到了巴扎之后,他领我进了一个写着“BAR”的房子,这是一个饭店兼小卖部的地方。小卖部的姑娘以1美元换2.95苏姆尼的比率换给我50个美金的苏姆尼。然后我俩回到Office,这时芬兰人非常严肃地告诉我还必须到当地的警察局去登记,费用大概是15美元,这就是说要在此住一夜的话要花至少21美金。我想不在此住也罢,继续到下一站吉利库尔也行。于是我便跟他们说我要先去吃点东西,我想自己去,可是Office的负责人非要找个人陪着我,还是刚才那个人。到巴扎后,不知为何他要绕到后面的一条小路带我到一家饭店,还是从侧面厨房的门进去的,她们正在盛一小盘的米饭和煎鸡蛋,问他们多少钱,他们始终不语,也许是听不懂。随行的人能讲一点英文,这时也装糊涂,只是一个劲地让我进屋去坐,进到屋里一看,这不就是刚才换钱的地方吗,这人以为他故意绕了一下,从另一个门进来,我就不记得了。我问他们一小碗米饭和一个煎蛋多少钱?女招待总算明白过来,拿出计算器摁了几下给我看,是6.9个苏姆尼,合人民币约20元。因为之前有听过当时塔国人的月收入不过20美元左右,显然这样的价钱不是当地人实际消费的价格,可能是专门对老外的。在北京时我的胃就不舒服,此时觉得更不好受了。
回到旅店,我心想此地非久留之地,还是走吧。穿过穆尔加布的一条主要街道时,有个人站在路中央拦住我,用英文说:“Passport!”(护照),我看他穿便衣也未出示证件,便只当他是个平头百姓没理他,继续走。骑了7公里后,看到路边有一根立着的石柱子,就把车往上一靠,坐下来吃我的馕,馕很硬,但我必须吃,要不没有力气了。稍事休息后正准备上路,却发现我的自行车锁不见了,我回想了一下,只有可能是在旅店附近丢的,我敲门时,有一群小孩围着我的车,另外车在旅馆的院子里也放了有一段时间。
我知道回去穆尔加布可能会有麻烦,但是没有锁的话单车存放时就很容易失窃,权衡之下,我还是往回骑。回到旅店附近时,又有一群小孩围着我,我问旅店主她表示没有人捡到车锁。于是我就问那些孩子们,语言不通就只好用手语,小孩和我交谈也用手势,我跟他们作了个车锁形状的动作,其中两个小孩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圈,然后用手指了指旅店北部的方向,然后就往那边跑去了。过了有10分钟左右,他们俩拿着一把锁跑回来,正是我失而复得的车锁。谢过这些孩子们之后,我又到那个Office的门口看了一下他们的牌子,原来这是一个叫“ACTED”的机构,路上有时也能见到有ACTED标示的车。然后我又回到巴扎,刚找到一家饭馆坐下没多久,就有一个便衣进来,掏出块表示警察身份的警徽让我过目,然后就让我出示证件,我给他我的护照,他看了之后,跟店主说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女店主会讲英文,她转述说:“你吃完后必须去警察局一趟”。此时,我已没什么食欲,便出门推车,发觉门口已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我也不管他说什么,骑上车就走,听见后面有尖尖的口哨声和叫喊声。上了公路骑行了一段路正要出城之际,后面追上来一辆坐满警察的车,众警官拦住我拿走我的护照后就开车离去了,留下刚才在巴扎饭馆门口站着的警察陪我推车去警局。就这样,为了找回自行车锁和吃上一顿热饭菜,我终于被他们带到了警察局。
我被带到一个房间内坐着,然后进来五六个穿制服和便衣的警官,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甚至有点气势汹汹。其中一个穿便衣、满口镶着金牙的女警官开始讯问我,但她说的塔吉克语我听不懂,她一页页翻着我护照上的签证页,她看完之后其他人接着一个个地翻阅,然后她出去,其他几个男警官七嘴八舌地讯问我的个人情况,其中两个还用手指捻了捻作了“Money”的意思。过了会儿,他们好像找到了个会讲英文的人,于是对我的讯问就由她来进行,这是一个身穿便服的约莫40岁左右的女性,她反复跟我要“Documents”(文件),问我到塔国的目的是什么?我告诉她这是一次纯粹私人的旅行,所以我没有准备任何官方的文件,而且在北京塔国使馆的签证官也没有说在塔吉克还需要任何其它的文件。费了一番口舌之后,女警官拿出一个文件说我必须支付登记费,她的英文我听得不是很清楚,我听她说是50美金,但文件上写着是15美金,这时几个小时前在街上拦阻我说Passport的便衣和在巴扎的饭馆里检查我护照的警察都先后出现在讯问我的房间里。我想我在北京的塔国使馆为了得到塔吉克的签证已支付了60美金的签证费,为什么入境的时候还要再缴纳这笔额外的费用呢?于是我便以已在北京支付塔国签证60美元,塔国使馆官员未说明在塔吉克旅行还需另外的文件和费用为由拒绝支付穆尔加布警局要求的登记费。满口金牙的负责警官和另一个女警官及其他男警官都退了出去,只留下翻译钮斯红(Niyozhon)和另一个年纪小一些的女警官。她们的口气比先前要和缓许多,我也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和她们交流。后来我还跟她们学起了塔吉克语,叫韩久(音)的女警还我一遍遍地教我塔语1到10的发音以及其他一些常用语,渐渐地一开始紧张的情绪就被融洽和友好的氛围消解了。“在塔吉克旅行的路上可能会遭遇枪击,还有狼群的袭击,你的衣服也不能御寒,这些你都不怕吗?”翻译钮斯红问我,她还用手作了一个枪击的手势。她们有点为我的行程担忧,钮斯红告诉我,到霍洛根之后,我必须去那儿的警察局登记。此时警局的相关人员已经和阔勒买山口的塔方边检官员联系过,确认我是持有效签证入境的。这时一个男警察凑近女警韩久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把大家都逗乐了,钮斯红若有其事地问我:“你能不能带她(指韩久)坐在你自行车后面去杜尚别?”,我说:“没问题,只要她愿意”。
最后他们对我的单车旅行计划有了一个了解,而且也知道我没有任何的商业赞助,完全是靠自费来进行这样一次旅行,所以也就没再提起入境登记费的事。我把钱都准备好了,如果他们坚持的话,本来是要交给他们的。收取入境费的当然不止塔吉克一家,在后来去南美的行程中,也遇到过,这是后话。穆尔加布警局只是到霍洛根之后必须去警局登记,然后他们会发给我一张卡片,凭此卡片我才能去杜尚别,纽斯红反复叮咛我。出门的时候,她问我要到哪里去,我说:“继续向前走吧”,“今天太晚了,你还是先到我家去喝杯茶吧”。纽斯红说。是啊,天已不早了,于是我欣然接受她的建议,来到她家。纽斯红的家就在警局附近,这是公家分的房子,也是白色的屋顶和白色的墙壁。
这是我第一次在塔国的人家做客,纽斯红一家都是塔吉克族,她有两个女儿,分别叫马伊娜和那吉娜,一个儿子在上中学,叫库利亚。进屋是个水房,是洗手洗脸的地方,然后脱鞋到离地面有半米高的“炕上”,塔吉克人的日常起居,吃饭、睡觉、招待客人都是在这样类似中国北方的炕上,只不过比中国的大,上面铺着地毯,大部分人家的墙上也会装饰有形态各异的挂毯。纽斯红很快给我端来了热茶、面包、糖和酸奶等食物,这时她的邻居们也一拨一拨地过来看我,虽然语言不通,但我能感受到他们浓浓的友好之情。女邻居们大都穿着她们亮丽的民族服装,只有一个女郎身着比较现代的摩登服饰,纽斯红的大女儿马伊娜也穿着漂亮的裙子。邻居中有一个当地塔吉克学校的英文老师,叫达哈米娜,她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所以我们之间的交流就要多一些。她告诉我穆尔加布是主要由塔吉克人和柯尔克孜族人组成的城市。柯尔克孜人在塔吉克很少,主要居住在穆尔加布,这里有两所学校,不同族群的孩子分别进入塔吉克学校和柯尔克孜学校就学。达哈米娜的家乡在帕米尔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村,她的父母和兄妹都还在那里,只有她孤身一人在穆城教书。达哈米娜不太喜欢柯尔克孜人,觉得他们和塔吉克人有很多不同之处,比方说他们给客人倒茶都是只给杯底稍高的那么一点,而塔吉克人给人倒茶却几乎都是满的。
晚饭后,库利亚陪我在穆尔加布城转了转,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穆城不大,四周围也都是连绵皑皑的雪山,但和我后来到过的几座塔国城市相比,穆尔加布周围还有不少空地,可供未来持续发展的空间和地域还是蛮大的。在巴扎附近的路口,我们碰到了从中国开来的那辆大卡车的司机,他的名字叫买买提,家在塔什库尔干,我们从他的名字也可以知道他是维族人,他也在等待海关出具相关的文件证明才能继续走,他的目的地是霍洛根。库利亚和另一个军人模样的人对我的车很感兴趣,他们在试骑的过程中动了变速器,使变速器失灵,因为天黑看不太清楚,我修了一会也没完全弄好。
入夜后,在纽斯红家与她的两个女儿、儿子及达哈米娜等人一起吃晚饭。达哈米娜担心我路上的安全,她说:“你明天还是搭汽车走吧,到杜尚别的路不太好走,不安全,还是不要骑车了。”我告诉她我出来就是骑车旅行的,所以没有别的选择。和纽斯红家人聊天的过程中才注意到他们家里屋的墙上还悬挂着有两只角的鹿类动物的头,而且里屋的壁毯也更精致一些。晚上我和库利亚睡在外屋,我们睡的时候,纽斯红到邻居家串门去了还没有回来。
早晨起来,初升的太阳已经照在高原上的山城了,在屋外的街道上走了走,觉得穆尔加布周围的雪山又白了许多,本地居民家的房顶上也积了一层雪,看来昨晚又下了一场雪。在学校附近,看到有一尊列宁的雕像,苏联时代塔吉克是其中的一个共和国,现在独立了但还是独联体的成员国,苏联时代还是多少给这座山城留下了一些痕迹。现在的光线很好,没多久我就调好了单车的变速器,这边纽斯红也准备好了塔吉克风味的早餐。饭后纽斯红又让我带上了一些干粮,我拍了几张穆城的街景,又拍下了屋顶积雪融化中的纽斯红家的房子。谢过纽斯红一家之后我就上路了,出城不久过了昨天休息的那根柱子后,就开始翻山了,推车过了两座山之后,又来到一个有铁栅栏标有“Stop”的检查站。这里距穆尔加布15公里,没想到这儿的警察还是跟我要文件,没有文件不让过。我说我已经在穆尔加布警局登记过了,并把纽斯红写着霍洛根警局名称的卡片递给他们看,也还是不行。我想他们可能没有得到他们上司放行的通知,就对他们说:“你们打个电话问一下吧”。但不知是他们没有电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检查站的几个人商量后决定开车送我回穆尔加布警局确认一下。
我只好把单车靠在他们哨所的墙上,跟他们一起回了穆尔加布。在警局门口正好碰到昨天的两位女警官和其他一些警员,今天这两位女警官都穿上了蓝色的制服,头戴船形帽,她们和哨所的人解释以后,哨所的人就明白过来了。但他们显然不是为我的事单跑一趟的,他们还有别的事。在警局短暂停留后,他们又带着我驱车来到城中的一户人家,他们中的一个人把从哨所带上的一桶油给拿回家去了。另一个车上的人时常掏出一小袋东西倒出来点在手里,然后往嘴里送,递过来一看,原来是中国湖北一个厂家生产的干酵母,用来发面做馒头的,他却拿来当零食吃。
过了几分钟后,我们又来到巴扎,在巴扎停留了一会儿,他们去会见朋友,然后又去了巴扎边上的一户人家,进去聊了聊又捎上一个警察,在附近的加油站给车加了些油,又买了些油。这才算往回赶,在警局的门口停下又找人聊了会儿天。出城后他们又把车拐进一户牧民的家中,在一位妇女的带领下,他们从另一户人家中抬出两个床垫和一张钢丝床,刚把床垫放在车顶上,发现他们的车装不下这么多东西。这时其中一人看见公路上有一辆卡车开来,便示意另一人赶紧去追,那人拦住车后连人带车一块给带了回来,他们让车上的三个人帮忙把床和垫子抬上卡车带回到检查站。
回到检查站,已是两个多小时以后了,这些人可真能折腾。这时在检查站被留守的人员盘查的还有两个老外,一个是法国的摄影师马修和美国人约翰,约翰是住在法国的美国人,马修为一家杂志社工作,正在塔吉克进行摄影创作,约翰跟着一块儿来玩的。马修一定要为我和单车拍一张照片,我们互留了通讯地址,马修告诉我说:“我在塔吉克斯坦旅行了一个月,你是我在这个国家遇到的第一个外国人”。马修和约翰在一个本地向导的带领下,开着一辆二手的军用吉普车几乎跑遍了整个塔吉克。我们和检查站的全体人员合影之后,就各自上路了,临行前塔国的边检人员非要骑一下我的车,他在砂石地上扭来扭去骑着车,几乎要把我的单车行囊都摔将下来。
接下来的路都是上坡路,很多路段都得推着走。从穆尔加布到吉利丘尔有100公里的路,本来一天可以到,可是被检查站的人这么一捣乱,再上路时已经是下午了。行至70多公里处,已是晚上9点多了。看见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大块白色的东西,以为是人家的屋顶,然后看见公路边有一条通往那个方向的汽车辗过的路,便拐了进去,没想这条路却越走越远。等我从荒野上跋涉至白色覆盖物处天已完全黑了,离得近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房子,也许它只是一堆覆盖在小山丘上未融化的雪。等我放弃目标转而想退回公路时,脚下已经没有了路,有的只是砂石和扎脚的荆棘。我大概还记得公路的方向,于是迅速选择了对面的一座山作参照系笔直走,推着车在没有路的高原砂石草地上行走是件颇为费劲的事。满天的星光闪烁,在黑暗中摸索时,有时会想自己会不会就迷失在这里,等重新找到路时已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好像听到山上有动物的吼叫声,我不敢在原地逗留,还好接下来这段路的路况非常之好,我几乎是以30公里的速度狂骑了半个小时多,这让我想起在印度、尼泊尔的原始密林中狂奔的那几个夜晚。
搭帐篷时已是11点多了,公路左边有一片平坦的坡地,我手捏着闸小心翼翼地推车下坡来到这里。又冷又渴,也顾不及胃病忌喝凉水的医嘱,一开口就把一瓶冰凉的水一饮而尽。这里的海拔比入境后第一个露营的地点要高一些,所以气温也比那儿要低许多。刚准备钻进睡袋,听见公路上有汽车开来的声音,接近我的宿营地时司机明显放慢了速度,他开着大灯所以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公路下方坡地上的帐篷。这车驶过时我打开帐门看了看,原来是买买提的集装箱货车赶上来了,在黑夜里买买提的货车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的车好像稍停了几秒钟就开走了。此时已经12点多了,又累又乏的我只想早点睡觉,但帐篷里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冻的不行,我把所有的衣服裤子都穿上,依然抵不住帕米尔高原夜晚的寒冷。临睡前喝的半瓶冰水让我的身体一直没暖和过来,一晚上我被冻的没怎么睡,捱到天亮,等我收拾好营帐准备离开时,发现剩下的半瓶娃哈哈矿泉水早已结成了坚硬的冰块。
初稿于2004年,2010年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