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的悲歌
本文作者|万吉庆
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带火了一批书,万斯(J.D. Vance)的《乡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A Memoir of a Family and Culture in Crisis )就在其列。
这本书之所以能引发共鸣,原因主要有两点:首先,作者的经历颇为传奇,一个成长于单亲家庭(父母早年离异,而且母亲成为瘾君子)的男孩,加入美国海军陆战队,在伊拉克战场服过四年兵役,先后毕业于俄亥俄州立大学、耶鲁法学院,做过法官助理,后来在硅谷一家投资公司出任高管。这种阶级跃迁堪称“美国梦”的典范,但其难度系数绝不亚于贵州山区的孩子考入清华,最后在上海某投行出任高管。不过,如果该书仅仅是励志传记,影响力反倒不会有这么大。
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万斯在书中呈现了一个族群(以他的家族为例)的生活实录,这个群体就是美国“铁锈地带”(Rust Belt)的白人工人阶级,也就是2016年“倒戈”支持特朗普的摇摆州选民。所谓“锈带”,主要指传统制造业衰退的地区,集中在美国中西部和五大湖地区,可以参照中国的东三省。除了里根时代,这一地区的选民多支持民主党。所以,他们的倒戈成为特朗普获选的重要因素。
难怪,大选过后,比尔·盖茨等名流极力推荐此书,据我所知,国内一些社会学专业老师也把它列为理解美国社会变迁的参考书。
那么,“锈带”的白人工人阶级,是怎样一种存在?
万斯说,他们祖上来自苏格尔-爱尔兰(这一点不同于来自英格兰的清教徒),来到美国后,他们迁移到阿巴拉契亚山区。自“一战”之后,这一地区就是人口外流区,乡下人只有走出去才能改善生活。“二战”后,一些人(万斯的外公、外婆就在其中)伴随第二波移民潮从乡下来到名为阿姆科的工业城镇,跻身工人阶级行列,在制造业欣欣向荣之际成为中产阶级的一员。
然而,在全球化浪潮、特别是制造业外流的背景下,这些工人首当其冲,家门口的高薪制造业岗位日渐消失,他们不仅没能实现进一步的阶级跃迁,反而有降为底层之势,所以,“锈带”的白人劳工成为美国最焦虑的一个族群,毒品成瘾成了一大问题。
特朗普的“打击非法移民”、“制造业回流”、“回应毒品危机”等政策,很大程度上迎合了他们的心声。不过,这套药方的效果尚待检验。至少在万斯看来,比经济问题更严峻的是当地人自身的问题,简单说,这里的民情出了问题。
读完《乡下人的悲歌》,我的印象是“锈带”的文化比较接近美国南方,至少比较接近《杀死一只知更鸟》和《美国狙击手》的那个南方。这里的工人阶级有着典型的“红脖”特点,崇尚荣誉、忠诚、好勇斗狠。如果有人对你的家人不恭,你不大打出手,就会被同伴耻笑。书中的事例足以拍好几部电影。不过,这种战时“美德”在和平时期也有不那么令人欣赏的一面:情绪易激动(家暴),自律性差(性道德松弛),延迟满足的能力不足。作者的舅舅在被追问时坦言,“就像咱家其他任何人一样,他们能在一瞬间从心平气和切换到要杀人的模式。”实际上,万斯的外婆很符合我们对红脖的想象,一个天天叼着薄荷烟,腰里别着手枪的老太婆,12岁时差点击毙了一个入室抢劫的小偷。
从信仰上看,万斯的家族信仰基督,也会给教堂捐款,但是他们从不去教会。例如,他的外婆有一种非常私人化的基督信仰(用万斯的话说,外婆信仰两个神:一个是耶稣基督,一个是美国),并且蔑视那些“有组织的宗教”。从他们的行为方式看,基督信仰的影响并不是很大。尽管如此,这个群体的道德观念还是有明显的分化:一种以万斯的外祖父母为代表,他们老派、默默的忠诚、自力更生、勤奋努力,后一种以他的母亲和社区越来越多的人为代表,消费主义、与世隔绝、愤怒、不信任他人。
万斯的家族,从外祖父母算起到母亲、姨母,常常是未婚先孕、学业中断、就业技能差、找一份薪水并不丰厚的工作,小区和亲戚朋友圈子多是穷人。用帕特南的话说,这种地方的社会资本很差。在制造业加剧外迁的情况下,这种看不到头的绝望常常将人拖入止痛药物成瘾乃至吸毒成瘾的境地。
在各种问题中,万斯认为最严重的一种是,白人劳工阶级维持一个稳定的婚姻和家庭的能力严重下降,这种破碎、不安的家庭环境对孩子的成长、教育尤为不利,而且这种行为模式具有“遗传性”,混乱引发混乱,不稳定导致不稳定。万斯援引数据说,“美国工人阶级家庭经历的不稳定性在世界其他地方闻所未闻。譬如,我母亲的情人层出不穷来了又去,像旋转门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没有哪个国家的人会有这种经历。在法国,孩子接触到三个或以上母亲伴侣的概率是0.5%,也就是1/200。第二高的地方是瑞典,为2.6%,约1/40。而在美国,比例为8.2%,约1/12,高得惊人,而且在工人阶级中比例还要高。”(见原文217页)
作者还说,在“铁锈地带”、阿巴拉契亚山,穷孩子实现美国梦的概率比人们想象的低。这种机会分布的不均,主要有两个原因:单亲家庭多,收入隔离现象普遍。如果你身边都是穷人,没人给你示范如何成功,你很难对生活产生高期望,也很难有决心打破这种循环。
作者承认例外情况的存在:宗教信仰有积极的社会后果。他引用美国社会学家的观察报告,“信仰宗教的人要快乐得多。与那些从不去教堂的人比起来,那些定期去教堂的人犯罪概率较低,身体更为健康,寿命较长,而且从大学毕业的概率也要大得多。”麻省理工学院的经济学家乔纳森·格鲁伯认为二者之间有因果关系,“不是说那些生活成功的人碰巧也喜欢去教堂,而是说,教堂看起来能促进形成好的习惯。”
实际上,万斯发现犹他州的摩门教徒体现出独特的竞争优势,由于信仰坚定、社区团结、家庭完整,他们在实现梦想方面完胜“铁锈地带”的俄亥俄人。从这里可以看出:信仰、自律、自尊、责任感,这种内在品质是有社会后果的,然而,这种品质却是政府的公共政策给不了的。从上世纪60年代起,美国政府的扶贫政策往往归于无效,要点就在于此。
万斯的结论很契合保守主义的观点,“公共政策会起作用,但没有一个政府能帮助我们解决我们自身的问题。”作者诚恳地说,“人们有时会问我,我们能做什么解决我们这群人的问题。我知道他们想听到这样的答案:一项神奇的公共政策或一个创新的政府计划。但是这些家庭、信仰和文化的问题,不像魔方那样可以拼好。我不认为存在一般意义上的解决方案。”
大家也许会好奇,万斯是怎么突围的?四岁时父母离异,他跟着母亲生活。虽然母亲问题重重(频繁地更换同居对象,最后吸毒成瘾),但很幸运,他的外祖父母给他提供了一个相对安定的家庭环境,他们没怎么上过学,但是知道靠体力谋生的时代已经结束,命运的改变还要靠教育。他们尽力满足外孙的需要,当然,这种帮助仅仅维持到高中。毕竟,高昂的大学学费超出了他们的能力。
后来,在表姐的建议下,他加入美国海军陆战队。这个选择有两个好处:根据《退伍军人权利法案》,退役后他会获得一大笔助学金,这样他就不必担心大学欠债的问题,此外,军旅生活也可以帮他养成自律的习惯。事后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海军陆战队的经历,增强了他对生活的信心,用他的话说:“每当有人问我最想改变白人工人阶级的哪一点,我都会说,那种觉得自己的选择无所谓的感觉,而海军陆战队就像外科医生切掉肿瘤那样把我的这种感觉切除了。”
之后,万斯从俄亥俄州立大学顺利毕业。后来,他又成功地申请到哈佛法学院。这里面有没有运气的成分,或许有,但是没有他长期的积累、丰富的阅历,这种运气也不会找上门。到了哈佛,他才发现成功的游戏规则:良好的关系网比勤奋和运气更重要。用他的话说,“我们周围的人脉和机构组成的网络有着巨大的经济价值。”愤世嫉俗的人也许会说,社会资本不就是拼爹吗,实际上,这里面也离不开个人的发现和培育。用万斯的话说,“社会资产在我们周围无处不在。挖掘并利用社会资产的人会胜出,而让资源闲置的人就如同瘸着脚和别人赛跑一样。”
万斯本可以签一家法律公司,但是他结识的一位记者和意见领袖——他们相识的契机,不过是给后者的网站捐过款——把他推荐到朋友的公司。
话说回来,即便万斯没有凭借耶鲁的平台攀爬到社会上层,他也足以靠自己的能力稳稳实现中产阶级“美国梦”,从这个意义上讲,万斯的《乡下人的悲歌》对寒门子弟仍有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