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直愣愣地望着母亲:是“对面山”吗?母亲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告诉儿子:对面山是家山,还有山边的几块田地,那是祖传的家业,父亲靠着这山这地来养着我们全家人。天刚亮,当我睁开眼睛时,就看见父亲从山上挑着一担柴禾回家了。傍晚时分,父亲从山上挑回一担草皮倒进牛栏里。父亲有时把柴草分开,挑到二三里地外的街上去卖,换些家用。父亲成天在山地里劳作,儿子想父亲了,总能在山地里找着他。母亲说,那是你父亲的山。渐渐地,我把对面山叫做父亲山。“父亲山!?”母亲听着觉得十分欣慰,油灯下,我看见母亲脸上掠过一片红云。
我不知道,父亲山尘封了多少鲜活的故事,我却知道,我一出生就受到父亲山的滋养,是它给了我聪明和智慧,以及我生命中的正能量,在我的骨子里,从此打上了父亲山的烙印。
我读过一篇《忆江南》,传说中古时期的修道士,遇见山川美景,就不敢抬头,因为凡是美,都是诱惑人的。这正是修道士的悲哀。有一种恋想叫诱惑,有一种臆念叫吸引,我的父亲山,恰是我儿时的记忆。父亲山其实再平凡不过了,几个小山包,看上去就像一个驼背老人,俯卧在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它有我童年的欢乐和美好,总让人陶醉,让人流连忘返。
春天来了,屋前燕语呢喃,杨柳绽出新芽。雨过天晴的下午,父亲和几个大人从田野里绿的蚕豆和黄的菜花中间穿过,儿子带着一群小伙伴来到山边。大人们把幺盆放在堰埂上,幺盆里放上黄泥,用水搅成黄色后,便把稻子放进去,一部分浮在水面的稻子,父亲用簸箕撮起来,再把沉在盆底的稻子装进袋子里,扎好口,放进水塘里……父亲说,这是播种希望的第一道工序……孩子们看酸了眼睛,便折些柳条裹上黄泥团,跑上山去,唱起歌谣:太阳照射出来,孩子们脸蛋红扑扑的。堰埂上,大人们忙碌着,那希望不比任何一个智者的希望谦卑。山坡上,孩子们尽情地比试,那欢快的场景,好多年过后,使人难以忘怀。
初夏时节,父亲在地里犁田,儿子到山边玩耍。山坡上,野茶花怒放,青、白、黄、红相间,美美的;田埂上,麦米窝红红的,吃起来,酸酸的,还有小红豆似的灯笼菠,一粒粒,吃进嘴里甜甜的。吃够了,晒乏了,到桐树底下歇荫去。父亲说,桐花搓揉出来的汁可以治冻根。于是,儿子爬上桐树,采下一大堆桐花,在脚的冻伤处慢慢搓揉,汁水滋润到脚底,清凉透心。末了,儿子睡在满是花瓣碎片的山坡上,就像躺在父亲的肩膀上一样,惬意极了。好多年过后,那舒服的心境,使人难以忘怀。
秋风送爽的季节,儿子顺着门前的小路,穿过稻浪翻滚的田野,往山上看去,地里的高粱红了,看得人朦胧起来。再往山里走,山坡上硕大的南瓜裸露开来,有横躺着的,有立着的,黄的皮,在夕阳的余辉下,金光闪闪。风乍起,半山腰绿叶漫卷,红薯躺在地下酣睡未醒,偷偷地长着个儿。父亲说,今年五谷丰登!耕耘者享受着丰收的喜悦,带给儿子的却是独一无二的幸福。好多年过后,那幸福的感觉,使人难以忘怀。
冬天到了,雪花漫天飞舞,一家人在屋里不敢出门。突然间,大门推开,只见父亲挑着一担蔸子进屋,身上的雪花溅落在地上。浓烟顺着天井和瓦缝钻出屋外,片刻,蔸子燃起了火苗,屋里的每个人脸上泛起了红光。全家人围坐在火堆旁吃下午饭,又在火堆上安上炉架,把萝卜倒进铁锅里,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裳了。父亲打趣地说:萝卜汤,蔸子火,除了神仙就是我!一屋人欢天喜地,暖意浓浓。好多年过,那温暖的情景,使人难以忘怀。
父亲山,我童年的山,那是一个甜美的世界!山虽低矮,无仙不名,好多年过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总能勾起我美好的记忆,涌动着内心的感动。
父亲山的毁灭始于大跃进时代。大办钢铁时把山上的树全都砍光了,只留下山坡下的两棵桐子树。乱砍滥伐之风肆虐了整整一个时代,父亲山周边的古树也没有逃脱厄运,父亲山变了。山上的植被没了,田里的收成少了,人的血肉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所有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少有人幻灭,因为他们没有了虚幻的憧憬;很少有人失望,因为他们没有了过度的希望。
人在作,天在看。直到有一天,因为砍树出了一场人命,人们才隐隐地感到苦难弥漫在山村里。
族兄云甫屋后有一棵上百年的古树,他想锯了留给儿子盖房子用,于是请了锯匠来放树。接近中午时,锯匠犹豫倒下去的枝桠会打在屋的后墙上,又特意在树杆上系上了一根绳子。恰巧下塆的苕木来请锯匠去放树,锯匠要苕木帮着把绳子拉一拉,叮嘱道:树倒时千万不离开树蔸。可树刚要倒下时,苕木慌了,丢下绳子跑了出去,正好被倒下的枝桠压住了。全队人都赶来了,只见苕木浑身血淋淋的,没有一点气息了。苕木从小失去父母,又是独苗,靠爷爷一手拉扯养大,可怜老爷爷把血肉模糊的苕木抱在怀里,扑天拜地地哭喊:老天哪,怎么轧死的是我儿啊,怎么轧死的不是我呀!……
父亲出面,族兄云甫出钱安葬了苕木,悲痛笼罩在人们的心中。父亲说:这树砍得不值啊!
苕木的死很苦,这种苦境一直在我脑海里萦回,缠绕着我。有一天我突然看见苕木回来了,他穿着平日里那身破旧的衣服走到古树下,坐在那里开始流泪,古树也跟着流泪,父亲山也流泪了。很快汇成了河流,咆哮着向我追赶……我在挣扎中醒来时,心里苦苦的。
有些苦难本来是能够使人领悟人生滋味的,但当人们的认知还处在较为愚昧的状态时,总是不以为然。你会觉得究竟是大家共同扛着的,自己和别人一样在承受,慢慢地就接受了。世间有很多不幸的事,如苕木的死,你看到了悲苦,但那毕竟落在了别人的身上,自己所承受之轻,慢慢地也就过去了。而在人世间,苦难这种事,不单是降于某种人的,是可以降于任何人的;不单是降于他人的,自己也会遭遇到的。
我径自来到山边,看见父亲坐在桐子树下发呆,父子俩目光相注时,父亲缓缓地避开了儿子视线。我看到了父亲两膝上的泥灰,心中涌起一阵痛苦。“回家吧!”儿子说。父亲跟在儿子的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踏进家门。
我趴在床上流泪,泪流完了,又坐起来,痛苦地望着前方,前方除了黑乎乎的一堵土墙外什么也看不见。黑暗来了,我的眼前失掉了一切。不知是什么时候,母亲送来油灯,灯光并不曾照亮什么,反而增加了我心上的黑暗,我好像看见一个盛满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我痛苦地在心里叫起来。在梦里,我看到了黯淡中的一丝阳光的指引……第二天醒来时,父亲已经上工去了。
四年后,当我作为“表现好的子女”被推荐上中专时,已是伤痕累累。
又过了四年,父亲来到了儿子的工作单位。父亲告诉儿子:“五师突围”问题得到了纠正。父子俩目光相注时,父亲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儿子看着父亲轻松的脸孔,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父亲是来领取优抚款的,每月有六块钱,还当上了大队赤脚医生,在林场上工。他说,想把对面山上栽上树……我把父亲送过一个堰堤埂后,看着他的背影远远离去。
父亲一生可以用一个“苦”字来概括。父亲如山,他选择了面对和忍受;父亲认命,他接受了命运的一切安排。
接到父亲去世的电话时,我正在古城荆州上大学。妻子带着刚满一岁的女儿先回去料理丧事。待我赶回家里,父亲已收殓完毕,静静地躺在地上的木板上。母亲告诉儿子:父亲走的时候,眼睛迟迟不肯闭上。看着父亲清瘦的面容,我找到了父亲不易察觉的失落与焦虑。人之所以不愿死,是因为这条路是没有归程的,在这光明的世界里,父亲却总是在黑暗里行走,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他能够找到黯淡中的一线微光吗?
下葬的那天,天下着小雨,全村的人都来为父亲送行。地上一片泥泞,重夫们抬着灵柩走走停停。妻子和抬重的发小九斤吵起来了。“老人一生辛劳,让他老人家多歇歇。”九斤说道:“真是不识好歹!”一位老者上前解劝:孝子多跪,老人到那边少受罪。我一把拉下妻子,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地把父亲送进山里。
濛濛的雨伴着冷冷的风不停地下着,在低矮的树丛中,一座新的坟墓出现了,辛苦一生的父亲,曾把青春消耗在山野里,如今又把生命埋葬在泥土中,烟云迷濛中,父亲山有着一种凄迷扑朔的美丽。
父亲山的品格来自于它的坚守,父亲的坚守在于他心中有梦想。父亲到了晚年,一心扑在种树上,要让毁灭了的家山披上绿装,这是因为山上的树木是祖上留下的,却在他的手上被毁掉了。儿子曾经劝过父亲:您老了,身体又不好,悠着点,再说了,树长成材,您能活到那一天吗?“前人栽树,后人歇荫。”父亲说:“待我百年之后,后人兴许能够派上用场呢!”
父亲离开人世已有30年了。清明节,我带着女儿和侄儿侄女去给父亲扫墓。离开县城是上午10点钟。侄女驾车,一路上女儿和侄子谈论着都市的变化和发展,侄儿憧憬着博士毕业后的选择方向。……一个个沿路的村落,一片片满是绿色的田野在我的眼前渐渐地向后方消逝。我按捺着内心的激动,用一种冷静的眼光,去体认久别了的父亲山的情景。我想把孩提时代的心境重温过来,朦胧中是那么美妙;我仿佛又回到了那苦难深重的年月,一切又变得那样凄美。突然,我的眼睛不知道是怎样的一花,老父亲清瘦的面容又浮现在我面前,父亲在山地里种树的情景历历在目:
山光秃秃的,山坡上的黄板石一块连着一块,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父亲在山地上植树,规定自己每天在山上劳动半天,另外半天时间去出诊。他上山带着三样东西:药箱、洋镐和洋锹。谁家要出诊时准能在山上找着他。种树是要付出汗水、心血和力气的。抽槽,他一镐一镐地挖,一米一米地向前延伸,一个山头挖完了,又向另一个山头进军。洋镐换了一把又一把,手上的茧子结了一层又一层。抗旱保苗,他要从山脚下的堰里挑水上来,他真恨太阳太毒,但如果不浇水,栽上的树是要干死的。他一担一担地往上挑,一直挑到堰塘里的水干涸。一个山头绿化了,又辗转到另一个山头。一年过去了,二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整整八个年头啊!父亲变衰老了,父亲山却全部披上了绿装。父亲的面前展示出一片秀美的天地……
父亲是个很平凡的山里农民,在这个世界里太渺小不过了。而这个世界正是因为有了父亲这样的人而越加美好,人类正是因为有了父亲这种创造性的劳动,而拉开了同低级动物的距离。父亲心中有梦,有他自己的执着,也有他自己的境界,他把希望活在梦想里,他要顽强地向那里迈进,拼了命地要飞跃到那里……
车子抖了一下,打断了我的思绪,过观音桥,就进入到了老家的领地。不远处的父亲山,一片郁郁葱葱,父亲当年种下的松杉,长得苍翠挺拔,像绿色屏障一样,成为周围方圆几里的一道风景线,这恐怕是父亲当年种树时也未曾料到的。
我和女儿,还有侄儿侄女上山来到坟地。坟地的中间,父亲的墓紧靠着母亲的墓。我祭祀完后,孙辈们恭恭敬敬地给他们的爹爹婆婆磕头,祭拜老人们的在天之灵。我告诉他们,爹爹婆婆都是老实忠厚的庄稼人,在方圆几里一带有着很好的口碑;告诉他们,爹爹婆婆曾给伯伯叔叔还有姑姑很多至生难忘的关爱和一些做人的道理;告诉他们,无论今后走得有多远,都不能忘记了自己的根在哪里…
下午,我们离开老家返回县城,车子启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山。望着30多年前父亲亲手种下的这片树林,我由衷地感到兴奋,父亲的梦想,如今成真了。我想到:有的人的梦,只是为了自己;而有的人的梦,却是为了别人;父亲的梦,怀揣着希望,那一定是最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