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小说】当爱成殇
作者简介：冯雪兰，笔名雪素、小蝉，中学教师，痴迷写作、书法，致力于儿童文学创作，尤以童话见长。微信:f123321xl
一
无端遭遇丈夫一顿训斥之后，苏小小情绪黯淡,出了家门，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随意游荡。昏黄的路灯困倦地打着呵欠，空气中的悬浮物肮脏浑浊，如同一层雾纱，前方的景物在烟雾弥漫中隐隐绰绰，四周的一切令苏小小恶心窒息。类似的遭遇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每一回“事故”发生，苏小小从不辨解、不还击，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不断下沉、下沉，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委屈，有的只是平静、麻木和绝望。
心像被抽空了似的，苏小小机械地迈动双腿，朝前走去……
前方突然漆黑一团，苏小小吃了一惊，蓦然发现有昏黄路灯照射的马路已经被她走完，脚底下开始迟疑，毕竟，夜色早已凝重，马路上了无人迹，对于黑暗，苏小小自小就有一种无端的恐惧，她回转身……心脏依然像被抽空了似的，她最终忍不住拨通了那个十分熟悉的电话。
电话线那端传来服务台小姐温婉柔美的提示音：“对不起，您要的电话已关机。”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那个人，在自己最需要援助的时候，居然就杳无音信。
二
苏小小的整个思维旋即就被那个人满满当当地占据，她陷入了对那个名叫穆枫的男人的所有的回忆……
两年前，一个冬日，雪后初晴，阳光清和明媚，冬天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困在鸟笼一般的格子楼中时间久了，苏小小极想出去透口气。路面上滑滑溜溜的青冰坚硬瓷实，苏小小脚下走得急了点，一不留神，整个身子仰面朝天平展展躺倒于地。这一跤跌得真不轻，苏小小在麻木羞惭中意识到自己至少在众目睽睽之下躺了好几分钟。狼狈地爬起来身，苏小小首先匆匆向四周浏览一遍，了解一下关注自己的眼睛到底有多少双。还好，附近行人稀少，几乎无人注意到她，不过，几步开外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似乎有点斯文帅气，他盯着傻傻呆呆的苏小小，嘴边挂着笑意，有些幸灾乐祸，苏小小狠狠剜了他一眼，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掉头而去。
走出很远，苏小小觉得身体上的各个部件才开始活络起来。信步走到附近的北湖公园，人迹依然稀少，这么冷的天，像她这种爱发小神经的人毕竟是稀有的。闲荡了一圈，苏小小在假山前的石椅上坐下来，顺便把出门时带来的那本书垫在屁股下面。日渐晌午，太阳暖暖地照下来，苏小小觉得很惬意，迷起眼睛看前方被白雪覆盖了的空阔农田，雪地上居然幻化出彩虹般炫丽的七色彩带……突然，手机震铃尖利地响起，一看机号，是哥打过来的，苏小小起身和哥说话。她绕着结了冰的水池走，一圈又一圈，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才和哥把事儿说完。等她再绕回到假山前，发现石椅上居然多坐了一个人，那人正专注地翻着她那本书，从大致轮廓上看，这个人有点眼孰，再仔细瞅，苏小小恍然记起，这个人，哼哼，不就是两个时辰前自己摔跤时站在一边幸灾乐祸的男人么！苏小小冷了脸站在他面前，等他自觉把书还她。那人因为意识到眼前多了一团黑影，自然也就抬起头，看到怒目而视的苏小小，那人居然又笑了，他极自然地发问：“你喜欢雪漠？《老子的心事——雪煮＜道德经＞》！很不错的书！一个小女人，居然读老子，不可思议！”苏小小带足了情绪冷着脸应声：“就你们男人深刻，洞察世事，女人全都浅薄鄙俗！”她伸手准备拿回自己的书，那人却无视苏小小的冷漠，自顾自就说开了：“我也喜欢雪漠，喜欢老子，庄子虽然也好看，但是看多了起急，因为有的地方分析得绝，有的地方却发飘，不如老子，一句是一句，能砸出坑……”苏小小不觉被他的言论吸引，这个人，想法居然和自己如此接近，苏小小脸上冷漠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她竟然接了他的话茬和他谈论起来。他更多地提到路遥、史铁生、张贤亮……一个怀旧的理性的男人，苏小小想。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冬日的太阳一旦失去了温度，空气骤然间就变得凄清冷涩，苏小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人见了，说：“天不早了，该回了。”苏小小点点头。本来都已经掉头而去，两人却又不约而同地踅了回来，互道了姓名，又留下各自的联系方式，再次道别。
三
隔几天，穆枫打电话过来问候苏小小，末了他随口问道：
“想知道你在哪里供职？”
“市药监局小职员。”苏小小简洁作答。
“那还读老子？”电话那头有些意外。
“怎么？不可以啊？”
“像个刺猬，哈哈……”穆枫大笑，苏小小也不由得咧开了嘴。
两人隔着电话天又南海北神聊一通。苏小小内心极感慨：这个奇特的男人，知晓的世事还真不浅！
后来苏小小常常忆起那天两次邂逅穆枫的详细情节，冥冥之中她有点相信缘分了。
穆枫，沐风！一想这个名字，苏小小马上就会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然后嘴角上翘，喜悦不由自主爬上眉梢，溢满心脏。
再后来，穆枫突然着了魔似的对苏小小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苏小小猝不及防，内心矛盾到了极点，开始苦苦挣扎。
苏小小觉得自己绝非轻佻肤浅的女子，从不会主动讨好取悦婚姻之外的任何男子，即使多年来被丈夫万般冷落甚至无情伤害，她都跨越不了那道门槛。苏小小极想做一个清丽完美的女子，即使孤独，即使遗世独立，即便被伤得遍体鳞伤，她也不想更改初衷。
可是面对穆枫，苏小小会被深深吸引。和他接触越多，苏小小越会发现他是一个极有思想深度的男人，他看问题敏锐、准确，每个话题只要谈开来，他总能涉及到与之相关的许多人和事。苏小小极喜欢听他说话，她心里由衷地折服，和一个有思想的人在一起，那份真正的心灵愉悦无法用语言去表述。
在一个明月低垂的清浚夜晚，站在洁白空旷的雪地里，穆枫活跃的思想灵动的言辞又一次让苏小小着了迷，呆呆地望着穆枫，苏小小蓦然发现他亮亮的眼睛里有两簇小火苗在窜动，所有的坚守突然倒塌崩溃，苏小小忘情地把头埋进穆枫温热的胸前，穆枫更是热烈地用力揽紧了这个灵秀聪慧的小女人……
四
后来的情节一如所有美妙爱情的基本套路——苏小小迷失在穆枫的深切注视之中无力自拔……
不知是谁说过：怜惜是最深挚的爱情。苏小小很怜惜这个极有才华而又极不得志的寞落男人，她喜欢他的温暖宽厚，喜欢他的丰富睿智，喜欢他侃侃而谈的自如，也喜欢他失意落魄的苍凉，她用心喜欢着他的一切。而穆枫，他对她的深情全写在了那双深切注视着她的眼眸中。
穆枫极喜欢音乐，他经常轻唱乐音，让她聆听，那歌声中的凄美苍凉浑然天成：苍凉的旋律、苍凉的意境、苍凉的嗓音……那种苍凉深情常常把苏小小的心脏浸染成夕照里的残阳、暮秋里的枯叶，又揉搓成一团滑腻的绸缎、一汪清凉的山泉。有时他的歌声会整日整日在她的耳边回响：
从小和你青梅竹马相约在天山下
我们本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啊……
为了爱情我被放逐在天涯
莫非今生和你厮守变成了神话
我寻遍天山南北我要找到你
不管是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
花园里种不出天山上的雪莲花
不历经磨难我找不到今生的幸福
……
苏小小居然多情骄傲地以为自己就是那高山上的雪莲花，质朴，灵秀，简洁而又沉静，感性而又理性，穿越整个生命也不会被俗世浸染——一朵高贵骄傲的雪莲花！她愿意一生一世做他心中最娇艳最美丽的雪莲花。
日子在愉悦充实中滑过，滑过冷涩的冬季、滑过温暖的春天，滑进了热烈的夏日……苏小小甚至以为自己从此就会远离抑郁沧桑。
五
日子仍然悄悄滑落。
苏小小内心平静而快乐。穆枫，这个多情而且极有才气的男人，他用他的温情、他的宠爱，冲淡了多年来积聚在苏小小心头的酸涩。他带给她的一切太温暖、太纯粹，以至于严严实实的遮蔽了苏小小原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和伤害。只要他愿意，苏小小只想就这样一路追随着他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对他从来没有任何物质要求，也从不使他感觉到任何心灵约束，她只要他真正关注她的心灵以及她曾经极度痛楚的灵魂。
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是，没有爱的生活是多么空洞苍白。
两年的时光就这样被他和她奢侈的挥霍掉了，他对她的热情没有丝毫衰减。如同一粒树籽，穆枫的一切已经在苏小小的心里生了根，毛细血管似的根丝散布在她心脏的角角落落……
偶然时刻，苏小小也会去想一个问题：她和穆枫，老天爷会额外恩宠他们吗？他能眷顾她多久？她又能追随他多久？
六
近一段时间，苏小小感觉穆枫约她见面的机会日渐稀疏，即使见到他了，他的神情也显得有些落寞，追问他，他目光闪烁，言辞含糊，先说自己有些事儿要安排处理，又劝慰苏小小，等待是美好的期盼和希望，苏小小也不好再说什么。
今夜，苏小小遭受到长期以来对她冷漠无谓的丈夫的无端训斥抢白，多年来的委屈辛酸一齐涌上心头。对于这个男人，苏小小早已失望透顶，他的一切和自己是多么格格不入，粗俗鄙陋，不思进取，浑噩混沌，虚度光阴。他从来都不懂得关注苏小小的内心世界，这也就罢了，他居然用其他女人刺激苏小小早已不堪一击的心脏。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对女人的好只有一种：尊重她，珍惜她，不让她与痛苦为伍，不让她与孤独作伴。如果他懂得尊重与珍惜，她绝对不会追随穆枫而义无反顾，也绝对不走这条令她瞻前顾后、并不心安理得的路。
苏小小至今尚未思考过她要不要走出那个家？走出去又会怎么样？如同一棵大树，她已扎根于此，根系庞杂，枝枝蔓蔓——父母、孩子、家族……苏小小自有她的胆怯和顾虑：解体一个家庭，无异于撼动一棵大树！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郁闷、压抑铺天盖地，向苏小小压下来，浑浊的空气令苏小小窒息，苏小小极想找个人说说心里的憋屈，可是在这黑暗冷清的深夜里，人们早已蜷伏在自己或平静或恐惧的梦魇中。苏小蝉的身边早已了无人迹。
也就在今夜，苏小小猝然意识到穆枫居然让她距离原有的生活轨迹渐行渐远，如果说穆枫未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时，她还可以坚持着某种生活规则平静迟钝地走下去，那么现在，那点残存的支撑点竟然也丧失殆尽。
两年以来，苏小小内心第一次对穆枫充满了哀怨。
七
好多天没见着穆枫，打他手机，关机，苏小小内心的哀怨兀自膨胀起来。她太渴望见到他，同时也但心他会发生什么意外，便径直跑到穆枫的单位——市文化局去找他。
找到穆枫的办公室，门虚掩着，苏小小稍微有点惊喜，毕竟，只要他坐在里面，她心里就有了几分踏实。
举手敲门，不知何故，苏小小心里慌乱得厉害。
一个水灵灵卡通娃娃似的小姑娘开的门，苏小小仔细辨认，正是穆枫的宝贝女儿，苏小小认识她。小姑娘见苏小小进来，刚才笑成弯月的眼睛突然就盈满了哀怨和仇恨，苏小小不知所措起来……
穆枫看到苏小小进来，有些惊讶，在他的记忆中，苏小小好像从来都不曾到单位找过他。穆枫稳定了一下情绪，先招呼苏小小坐下，又极温和的哄女儿出去玩。小姑娘极不情愿地下楼去了，临出门时又用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剜了苏小小一眼。
房间里只剩下穆枫和她两个人，苏小小本来有许多话要和他说，可是现在突然一下子语塞。穆枫的精神有点委顿，也有点心神不宁，苏小小明白，他是怕别人撞见他们两人在一起，苏小小心里也就有了别扭陌生的感觉，她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穆枫，然后浅浅地说了几句问候语，便起身告辞。穆枫也不再多说什么，把苏小小送出办公室就止了步，苏小小明白他的顾忌，但还是感到有点委屈，低头匆匆出了文化局大门。
正欲向前，突然有一小孩挡住了她的去路，苏小小一惊，抬眼细看，原来是穆枫那个乖巧可爱的女儿，这会儿她的眼睛里已不见了仇恨，取而代之的是哀怨和忧郁，她抬起有点红肿的眼睛，用忧郁发颤的声音对苏小小说：“阿姨，求你别再纠缠我爸了！我爸对我妈老是冷冰冰的，我妈一生气就和我爸吵架打架。我们家经常冷得像冰窖，我没心思学习，觉得活着真没什么意思。你们大人怎么都这么复杂，简单轻松的生活不好吗？……”小女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苏小小的脑袋越来越膨胀。苏小小本来想给她解释点什么，但又羞惭得张不开口，她慌乱地点点头，然后落荒而逃……
后来苏小小时常会想起这令她羞惭愧疚的一幕，她当时的那点解释应该是：孩子，我没有争抢你爸爸，是你妈妈，用她的啰嗦、她的无理取闹、她的粗俗刻薄赶走了他……但是，苏小小嘲笑自己的解释多么苍白无力，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说这么无用的话作什么？她只认准了她是一个抢走了她爸爸的恶俗女人。
苏小小此时突然发现，生活就像一个大魔圈，伤害周而复始——别人伤害了她，她又无意识地伤害着另外的人……她早已不自觉地做了一个恶俗女人却浑然不觉，还绝望地痛哭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
八
再见到穆枫，距离上次见面已一月有余，这次是穆枫先打电话约的她，其间苏小小没有再用任何方式找过他，她悲哀地感觉到她现在唯有等待的权力，她实在不甘心他们的故事就此张皇草率地结尾。
天色阴冷得令人沉闷，天地间飘洒着细细的雪沫，浑浑沌沌一片苍茫，两个人无言地站在公园的亭子间，许久，穆枫坚涩地开口：
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不知道怎样对你说清楚！
苏小小想开口，穆枫示意她听自己把话说完。
我老婆总是找我吵架，她早知道了我倆的事。
这个都不是最重要的，令我担心的是我女儿，她的反应超出了我的想象，最初她有埋怨，后来变得冷漠仇恨，有一天她居然以割腕自杀相威胁，她才七八岁，我开始害怕、退缩，我没想到给她的伤害这么深，当然，这其中更有她妈妈的煽情鼓动……
苏小小心里一惊。
穆枫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畏首畏尾的男人，如果时光能倒流，遇到你，我一定会和你一起走，一生能遇上一个志趣相投两情相悦的人实在不易。和我们厮守一生的人，心却一辈子隔在两个世界中，这对生命来说是最残酷的……
有泪珠凝滞在苏小小的睫毛上，苏小小眨眼，泪水结成冰渣，眼皮居然撕扯不开。
模糊的思维中唯有穆枫苍茫的嗓音遥远而模糊：
我所做的一切带给你的唯有伤害，每天想到你的期盼守望，我会十分揪心……
穆枫的镜片模糊成了一片。
苏小小麻木空洞地注视着他模糊的眼睛。
穆枫还在苍凉地陈述：
这个小小的生活圈子，死死地困住了我的手脚，坚守了多年，到头来我发现自己一无是处……我真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庸碌糊涂地走完，网上有许多关于外教的信息，我想出去撞一圈，在我还有能力做一点事情的时候……
苏小小又恍然一惊：他说他要离开？！
苏小小感觉到五脏六腑痛楚地抽搐着，她像一尊雕像凝固在他面前。许久，她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穆枫久久地驻足凝望……
棉絮一般的雪片密集起来，铺天盖地飘落下来，天地间苍苍茫茫，模糊成了一片……
九
苏小小的故事其实已经结束。
最后的一点情节是穆枫最终远赴澳洲，外教期限两年。这个苍凉的男人，他应该给他的思想找到归宿，苏小小在心里为他祈福。
一年后，苏小小和丈夫离了婚，那个冷漠的男人，他居然死活不肯离，但苏小小去意已决，她不想再在这个男人的生活里无谓地浪费生命。
优秀而理性而坚强独立的女人大多最终选择了孤身行走，苏小小不大具备这种女人的美质，但她决定一个人走走看，也许很难很难，但她决不想再重复曾经满是伤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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