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物语】散文四题:物语·拙文·雅景
编者语:
我很卑微,站在一棵草的角度仰望草原,等待回眸,等待被啃——
物语●拙文●雅景
01
一叶醉染子午岭
等风,等雨,也等你
子午岭的秋气最先是被一枚叶感知到的。
你瞧,在柔和阳光地照耀中,它含了娇羞。头顶的云层再不那么压抑,它可以伸展腰肢轻轻迎风起舞。聒噪声少了,雀儿的吟唱声清晰又清脆。最应该感谢清风,它滤去了空气里的尘埃污垢,拂尽了阴翳,天蓝的雁儿都不敢大胆的扇翼,生怕惊扰了天的清梦,只轻轻的扇动羽翅,划过一道淡淡的墨痕。叶儿翘立枝头,迎来了第一缕清风,迎来了第一片浮云,迎来了金秋的第一滴泣珠。毕竟经历两季,叶也是见过世面的,它以欢喜的姿态接纳秋的到来,把秋的金黄先接纳到叶尖落户,也向蓝天签到,好以干净的黄向澄澈的蓝换得一纸准入券,博一季节航班的座位,当然也做一个欣赏者,以闲云的姿态欣然装点秋,欣然于高空俯视秋的璀璨。
风更近了。
叶的族系靠得更近了。黄色慢慢洇染,爬上叶茎,缓缓向四下里浸润。不几天,叶面附带着柄全黄了。这种黄被欢喜的传染着,彼此摩肩接踵都亲近了许多。不几天,整个树都黄了,相邻的树也黄了,整整一条路都黄了。哪是怎样的黄啊!你瞧,那是一块金黄玻璃,是一方金黄的玉,是一条金黄的绸缎。不,那黄色的精灵!它蕴了生命的气息,蕴了生命的纯洁,蕴了生命的高贵,更有不需亵渎的威严。它又是接了地气的,充满了柔和,充满了亲切,充满了欢悦。一看到它,眼里不只是惊喜,心都是敞亮的,灵魂都被瞬间净化,犯罪的顶点儿念头都不会有。
风就在脚下。
归于土,是叶的宿命。况且,谁又会拒绝享受了高空的旷远之后再享受地府的厚重的待遇?第一枚叶归于土时,是轻盈的,它悠闲地扇着羽翅;是优雅的,它不疾不徐的舞动着裙摆;是淡然的,它回眸时目光如水,就在落地的那一刻,是一声欢喜地雀跃。然后,把整个身子都俯在大地的怀里,聆听地心的跳动,感受地府的安详。闭了眼,又是一场春秋大梦!
第一枚叶落,这是一声号令!
不几天,所有的姊妹又聚在一起。即使风偶尔作怪,吹散裙角,或吹乱散它们的队伍时,离队的也是那么悠闲。既然决定归去,又何惧别离?生于高天时,却不曾忘记回眸脚下,又何惧化为尘埃?铺就一地时,紧挨或零落里都是坦然,并无铺地的沉闷或侷促一隅压抑。当风掀起裙角时,又以蝴蝶状亲吻散在草丛中的野花,或以一个悠闲的姿态静赏。即是低于尘埃,依然故我。
风来到头顶,霜叶更红。
叶成了醉酒汉子的脸庞,变得嫣红,使秋的颜色更浓更深了。秋风一吹,它率性游走,把这赤色染上了山脊、山腰、山脚,苍翠、赭红、土黄,众色相间,山的肌肤竟被叶涂成了一幅斑斓的水彩画。每一道山梁就是一挺壮实的牛脊,一斑斑彩色是散落在牛背上的一撮撮杂毛。弓背里,它们把秋色驼向了遥远的天际。背与背的间隙里藏着一缕轻烟。轻移中,莽莽子午岭就是晨起时薄雾笼罩,漾着细浪的大海。斑斑点点的彩斑是阳光给予浪花的惊喜。一浪推着浪,起伏里,把秋的问候也带向了天际。
肆意的风不曾被惊艳,如今却停驻在了一颗野枣树的枝头。
这是一棵怎样的野枣树啊!
稀疏的叶子间,带刺的虬枝上竟生出了颗颗红宝石。每一颗含了最纯的红、最透的亮、最娇的脆,好似婴儿天真的瞳仁,以玲珑之心喜望这个玲珑的世界。那一刻,纯洁被这精灵诠释的淋漓尽致,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只需一眼,心就被洗礼,杂念被剔除,灵魂象盐湖一样透亮。风不忍肆意时,崖畔一树一树集了天地灵气的红枣在恣性生长。立于崖畔的它们,俯视群山,纳了山的骨魂;昂首苍天,吮了天的神采。鸟过枝头,那一声脆鸣浸润了它旷世的悠远。世界就被生生浓缩在这枝头!
风在敛息,崖畔着着白色羽衣的芦苇踮脚凝望,枝头的叶把清晰的茎脉悄悄收缩,脚下的小草静静地等待一场雪……
秋里的子午岭似一位静穆的老人,在渐去的浮华里沉思,瞳孔里含了经年的平淡和睿智。
02
喊 春
等风,等雨,也等你
一打春,天底下便热闹起来了。
风带着南方的柔婉一路走来,把天地叫醒,把日子更新,揭起天地的盖头时,天明眸皓齿,地面姣腮润。一切都是朗的、润的、新的。
风来到河边,轻轻叩击河之门,一个哈欠过后,河床上便泛起了歌声。起初是絮絮切切,如同私语,继而哗哗潺潺,几十人的合唱在缠绵中走向高亢。一路蜿蜒,处处留情。小蝌蚪从梦中醒来,摇摆着尾巴在涟漪中穿梭,河床的琴弦上就多了几处欢快的伴音。小草从闺阁中走出,还来不急把发梢的矜持拂掉,纤纤的影子就把河床妩媚,河水的曲子里更增添了几份生命的柔婉和青涩。小石子也不再那么呆滞,热情地把溪流迎接,偶尔拖住溪流的裙裾与其共舞,泛起的涟漪晕染白色的裙摆,花就开在裙角上。小溪一路呼朋引伴,整个山谷都热闹起来了。
风柔帚抚过天空,天空的脸庞 不再风尘仆仆,一脸的倦意消失殆尽,眼眸开始变得清澈,脸颊有了光泽,额头高昂,高原寒风留下的暗记褪去了,神情由抑郁变得开朗。孩子们的风筝把敏感与灵性传递给天空,天变得更知性,孩子们的欢娱触动它感性的神经,一个会心的微笑便笼了大地,以及大地以上的空间。燕子来了,几声啁啾掠过,锦缎般的蓝天被荡起皱纹。大雁来了,用翼翅点画轻描,浅蓝的背景下一幅水墨画就赫然面世,高邈里把一种旷远的声音传到人间。
最奇妙的是风拂过大地时,大地被霜冻禁锢的躯体不经意间就变得柔软而极富弹性了。当孩子们的小脚踩上大地的肚皮时,一尊美丽的母体该有的所有温情都在脚下泛滥。惬意的呻吟,以及踩在敏感处的朗笑都在空旷里徜徉,舒展腰肢后的快感与幸福感染着万物。麦苗酝酿一冬的梦实现了,苏醒抬头,风就给了它一个亲吻,紧接着,同伴们前呼后拥为了回馈大地微风,便把最具活力的颜色在画板上涂抹,二度回春的大地筋骨更加舒展,铮铮骨响把生命之门叩开。牛羊的蹄印绘成朵朵小花;牛羊的铃声串成悠闲的小曲;牛羊的团团绒毛唤来白云;牛羊的哞咩声唤醒了沉睡一冬的犁头,犁头执起锃亮的铁笔开始在大地上做画。风又是矜持的,把大地抚摸,大地变得温柔;大地又有些语拙,把昆虫弄醒,昆虫睡眼惺忪;花籽太机灵了,借昆虫的巢穴生根,芽儿很快露尖儿。大地不再孤寂,万物都在春里开始忙着寻找爱情。
最不甘寂寞的是风里的杨柳,一遇三月的风便妩媚娇娆,早已等不得牧童的短笛了,每个枝条上都张开了许多鹅黄小口,合成号子,唤来绿色。不一会儿功夫,它们都笼在一团绿烟中了。这时,不经意被笼在烟中的雀儿短暂的惶恐之后便是长久的兴奋。两只或并肩挠首或站在两个枝头对唱或颔首絮语,一场美好的爱情在绝胜烟柳中浪漫开演。
风静了,大地慈祥,柳条假寐,烟成绿纱,湖面做镜,爱情蕴积的张力震撼天地。一群孩子扯着长长的线在旷野奔跑。天空被风筝叨扰地高了许多,脸色渐蓝渐净,脸庞更加明媚。地被孩子的小脚步震到尺把深,一个激灵,用浑厚的声音和着孩子的“咯咯”笑声把一地的生灵都活泛了。
风来了,柳绿了,孩子们的笑声也一下子把春推到了姹紫嫣红的三月。
就这样,一个生命喊醒了一群生命。
03
清明,农家春色醉人间
等风,等雨,也等你
出了城,一路向西,春就扑面而来,两绺儿鹅黄就会和你撞个满怀。
杨柳是最知性的,从不负春风。你瞧,刚暖和了几天,枝的肤色便由白变黄、由干燥变得润泽了。叶蕾从结节的地方慢慢爬出,尖尖的脑袋试探着春的火候。再过几天,两片嫩芽伸出,张成嘴巴状,急呼的样子。你的心绝对会被这可爱的样子柔软,更别说远道而来的燕子,三五只落在电线上,几声啁啾,天地就被谱成一首曲子。
世界被风唤醒了!
渐热的地气烘醒麦苗,抬头展腰,几天的功夫就脱胎换骨,一脸的光鲜。节气催人呐!沉睡一冬的耧铃早已按捺不住,“咣当、咣当”声被风携着在田野里撒开了欢子。颗粒状的白色的化肥从耧脚埋入麦子的根部时,麦子的梦就潜滋暗长了,老农屈曲的十指也掬起了一捧希望。
三月的阳气诱得草儿开始疯长,苜蓿冒尖了,枯草堆里几根嫩梢上顶着的几片叶子,给大地慢慢洇出一坨一坨的绿意。荠荠菜在麦垛的缝隙里辟了一条生路,展开腿脚生长。几天后就是一坨翠绿。怎能辜负这鲜活的绿意、沁香的招唤,一刹间,田野就开满了游走的花儿。妇女们顶着各色头巾,提着篮子,躬着身子拾起了野菜。蜷缩了一冬的孩子难得寻到这样一片旷野,刚拣拾了几根野菜就已摁不住心里的那团火了,三五成群的在旷野里撒开欢子。游走的各色头巾艳成了花,孩子们成了蝴蝶,再添上“咯咯”的笑声,春确是实实在在的落到了人间。
妇女们拣野菜的功夫,男人们也没闲着。房前屋后新翻的泥土冒着地气,一冬的雪水把土润成褐色,湿漉漉的。铁锹镢头交错的地方一垄菜畦已有了雏形。光滑的垄边围出一个四方城,城里一层细密的土轻轻覆在地面上,土下是一粒粒蕴梦的种子。弓了身的柳枝支起的弓形帐篷在向阳处幻成一座座白色的宫殿。宫殿里,一个个待字闺中的芽儿氤氲起出阁的美梦。
一缕东风唤醒了一座村落,地上的人儿承了阳气,“腾腾”的脚步叩来灵气,腾腾的生气笼在了家家的院落。
“疙瘩面出锅喽——”
拣了野菜的妇女们早早回到家,先醒好面,再端了一方小几,在阳光下摘去菜上的枯叶,然后经几瓢清水洗濯,翠生生的一几儿绿四棱八扎的在阳光里熠熠生辉。水开了,兜起一片绿入锅,香气从锅盖缝里窜出,掀开窗棂,满院都是野菜的鲜美味儿了。男人们洗罢手,盘腿坐上土炕,一大碗下去,所有的肠道都通豁了,所有的筋骨都舒展了。春的阳气溶进了血液,额头沁出的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子闪着幸福的光泽。
春落在柳梢,盈盈的绿烟很缥缈,落到农家小院,腾腾的生气却很实在。清明一到,鸟雀们便聒噪着“清明前后,种瓜点豆”。风柔和了许多,阳光上了色,开始白里透着红,越发的和人亲近了,频频钻进怀里,胀开了纽扣,汉子们坚实的胸膛露在了旷野里。犁铧垦开土壤,一粒粒种子从褡裢里嘣出,欢快地落进土里。当土垄合上的那一刻,焉不会生出千百个梦?汉子的胸膛都是鼓鼓的。
春最能承前启后了。清明节前后的两三天,最有景致的是旷野里那三三俩俩结伴而行的身影。走在前头的,身躯有些佝偻;走在中间的,身体挺拔结实;走在后头的,半大个儿,还有些稚嫩。此刻,他们都奔向同一个地方。这多似一个挑子的两头!当一缕香火从坟头飘向高空时,它也在地下扎了最深的根,常常把许多匆忙的脚步牵绊。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春不在城里,它禁不起春风吹生的绿,瓜豆点在地气十足的旷野才踏实。婆姨们的头巾兜得起寒风,也兜得起十里桃花。汉子们的胸膛装得下水,也装得下山。一缕儿春风吹起时,一挺犁铧垦起希望,满地种的都是壮实的梦。
清明时节,农家小院的春最欢实了。
04
卧听绿色
等风,等雨,也等你
乍一看,这题目有语病,实则不然,只要俯身人间,哪一寸绿的生长没有声音?
麦忙时节刚过,天亦知性,敛了热情,雨适时的来了,绿色以风的速度在漫延生长。风柳村的绿色是在一滴露珠降临后,和一只鸡一同苏醒的。一株玉米一个懒腰伸的,满身滴翠,露珠碎裂的当儿,玉米的筋骨“铮铮”作响,刚出芯的一枚叶子就展了黄尖,又把一颗星拽到怀里。草也不甘落后,挤在株株玉米间,找缝隙向上生长,不时地引起一阵喧嚷。风最会调情,也是最好的推手,让玉米和草抖抖肩,站舒服了,一个转身就掀起一层绿浪,然后晕出万圈涟漪,风柳村确成了绿海。
三叔是风柳村起得最早的一个人。他的脚步从北洼走到庄心,再从庄心走到公路边,一走就是近八十年。洼畔依崖而挖的窑洞,庄心的地坑院,公路畔的瓦房,再到楼房,三叔用脚步串起了他人生的三个缩影。如今年到古稀,清晨行走乡村仍是他坚持数年的念。这不,“咣咣”的拐杖声带着一只狗从晨色中走来,三叔眼半眯着,使劲抽搐鼻子,嗅着绿色。人老了,耳却不背,一株长长的葫芦蔓上一朵花骨朵开放的声音传到耳际,偌大的叶子下,一只鸡“咕咕”的声音也传来了。三叔的山羊胡子抖了三下,“好年景啊!”四个字从胡须间蹦了出来。
冯旺家的一株西红柿正顺了杆向上拔,繁密的丫枝拉的木棍支的架歪歪斜斜。冯旺的父亲更是闲不住的人,噙着一杆烟锅掐去多余的枝丫,又把木棍用力向深处插了插。“今年雨水足,庄稼也赶时,一夜的功夫,这枝就长了几寸!”冯旺的爹未抬头就嗅到是三叔来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唠起了嗑。旁人听不懂,但他俩之间就如这绿色衔接起来的村庄,东头一声咳嗽,西头就知道该干啥了。绿色在他们的心里不但有声,还有魂儿。泡在绿中长大变老的他们酿着一肚绿的故事。
城里不比农村,一场雨洗过的村庄就是一首诗。土地把终年储蓄的绿全都抖到了叶尖上,翠到吹弹可破,翡翠一样,又比翡翠富有质地,可以亲近,但容不得抚摸,只能嗅,嗅到一丝绿气绕鼻,只能听,听到绿在叶脉间缓缓流淌。这蕴积的力量只待一场秋风,便会催生出遍地的金黄和壮实来。
这样的村庄不适合公路穿越,只需一条小径蜿蜒其中。风柳村恰有这样一条小径。自东徐入,小径右侧是比邻的农舍,一两棵果树撑出一片宁静来,一两束牡丹或一两垄黄花菜开出一地温馨。鸡闲庭信步,雀儿随意在树上结出叫声。左侧一路相隔尽是绿色,高低有序,一台一台的,从东边流泻下来,混了村庄的声音,一曲歌把风柳村的日子拉得很长很长。
最先是旺哥的羊群改变了这首曲子的旋律,一声清脆的铃铛把黄昏迎来。小径西头数团云朵在移动,不,应该是浪花在绿海上游走。吃饱了的羊儿在散步,尤其在绿色左围右亲的甬道上是不需着急的,更何况,夕阳正拽着它们项上的毛让时光慢下来。一柱烟囱上喷出一股白烟,等不得风儿的助阵,烟便扑下田野,吻着庄稼的额头,然后再慢慢得、慢慢得潜下了,依偎在庄稼的衣袂间,倾听昆虫的吟唱,庄稼的耳鬓厮磨,土地的鼾声和清梦。夜,从此刻便踏实地来了风柳村。
三叔如牛,在这样的夜,常常反刍。他把风柳村踩了一辈子,踩成了自己体内的一条血管。风柳村把他驮了八十年,驮出了一座小山。他的脚步声汇成了一条路,一条路蜿蜒成了一首歌。他听惯了村庄,听惯了村庄里绿色生长的声音,走时,他希望变成村东头的一座土丘,再守望风柳村。
每一颗星斗都是有慧心的,在夜里,它们的行走是有诗性的,以澄澈静望人间,绝不喧哗。每一个光点轻轻附在绿色上,不为装点,只是为感受大塬的安谧。
一条小路的游弋,夜愈加深了,绿色晕染开来,风柳村的梦更深了。村东头一头牛的反刍声使夜更加厚重……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