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纪念苏东坡·下篇
说来荒唐。有时,我在听贝多芬的音乐,看伦勃朗的绘画时,会忍不住想起苏轼。在我看来,他们的一些特质是相通的。
譬如,他们都擅长用最简单的素材,表达博大的情怀,以及真实的悲喜;他们晚年都超脱陈规,臻入自由之境;他们的作品在无意间,都流露出了崇高的人道主义。
更重要的是,他们心中都有一团永恒不熄的火,人格的烈焰,从未因死亡而黯淡,从未被岁月风涌所吹散。
继续上一期的内容,从苏东坡在黄州的第三个年头说起。
南宋 佚名《赤壁图》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初到黄州,苏轼借杨花感慨宦海沉浮,转眼,他已安然扎根于异乡。
公元1082年,是苏轼谪居黄州的第三个年头,也是他艺术创作的一大高峰时期,诗词书画皆有佳作涌现。
暮春三月,他拄杖郊游来到蕲水清泉寺,看到清澈明净的兰溪向西流淌,豁然开朗作《浣溪沙》抒发旷达乐观的心境「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三月七日,在沙湖道醉归途中遇雨,同行众人狼狈避雨,苏轼却依然乐呵地手持竹杖,踏着芒鞋感受料峭春雨的洗礼,以《定风波》中表达超然释怀。
夏末秋初,充沛的降雨令他神清气爽,他手拄藜杖漫步于村舍外古城旁,望着远处群山树林上的斜阳余晖,悠哉舒畅「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公元1082年,苏轼多次泛舟夜游赤壁。
浪涛跌宕,轰鸣壮阔,他心中豪情万丈,笔力遒劲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挥洒而出。兴尽之余,转而嗟叹人生如梦,嘲侃自己徒有痴情。
九月的一夜,他与朋友饮酒至三更,回家敲门,隔墙听见童仆鼾声如雷,便孤身坐在岸边,望着黑夜中奔腾不息的江流,作《临江仙》「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从年轻时游历三峡时起,苏轼就有了一种生命须臾,宇宙无穷的彻悟。世间万物倏忽嬗变,富丽雄伟的楼宇总会土崩瓦解,顶天立地的豪杰终成过眼云烟。
他总会沉浸在「挟飞仙以遨游」的神思中,放浪形骸,然后猛然醒来。他意识到,遁入虚无并不是真正的解脱之道,生活还要继续。
初秋寄给弟弟的诗中,他再次感慨「百川日夜逝,物我相随去。」
前赤壁赋(选段)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岩代太郎《大江东去》
四川交响乐团
人的生命仓促微渺,但人格与思想却能超越时空,像昼夜不歇的江海日月一样万古长存。
在《赤壁赋》中,苏轼表达了自己的哲学观点「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大江奔流,水并没有真正消逝,玉盘渐缺,月并没有真正残损。宇宙万物变幻莫测,天道却亘古不离其宗。
一百多年后,在京口北固亭,年迈的辛弃疾写下了两首怀古名篇,笔锋横冲直撞,满怀悲愤。同样是吟咏三国英雄,相较于坡仙,稍逊几分哲思。
苏轼在白驹过隙间看到了永恒凝止,在转瞬即逝中看到长存不朽,在芸芸众生中看到大道无情。他愿相信世间是非成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人应该享受当下,而勿患得患失。
在《临皋闲题》中,苏轼写道「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他在《记承天寺夜游》中亦云: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宋代文人多怀政治抱负,报国无门之时,只得独善修身。但他们心里,始终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追问: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后赤壁赋(选段)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
适有孤鹤,横江东来,
翅如车轮,玄裳缟衣,
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
梦一道士,羽衣蹁跹,
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
“赤壁之游乐乎?”
寄情山水之余,苏轼还爱谈狐说鬼。在黄州期间,他写了不少扑朔离奇的文章,譬如《子姑神记》、《应梦罗汉记》和《祭春牛文》等。
料峭深秋,江流清浅,礁石嶙峋袒露月下。苏轼再游赤壁,这次夜游更加奇幻浪漫。在《后赤壁赋》中,他描写了江上萧瑟寂寥、轻灵幽邃的景象「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他靠岸下船,独自攀上险峻的巉岩,像屈原那样俯瞰川流,对天长啸。忽然,洪波涌起,悲风袭来,山谷里飘荡着瘆人的回响。
就像在小石潭间不胜凄寒的柳宗元一样,苏轼感到此处不宜久留,立刻折返舟中。夜半时分,天地寂寥悲怆,忽有一只皎洁的仙鹤,扑展巨翅掠过孤舟。
他回到家睡去,梦见一位羽衣道人,笑问他赤壁之行如何。苏轼忽然意识到道人就是那仙鹤,惊醒,四下空无声影。
仙鹤道人之于苏轼,就像蝴蝶之于庄周,他一面向往「乘风归去」,一面又紧攥着现实「何似在人间?」
他亦渴望抽刀断水,渴望长醉不醒,渴望割断世俗羁绊,但终无法像诗仙李白那样,彻底放任自己疏狂图醉。因为,他活得太明白了。
世事一场大梦,看透世界的人,一辈子都像是在一个难眠长夜里辗转,在一场大梦中孤独地清醒着,只剩一枝海棠形影相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苏轼自年少崇尚王维和吴道子的画作,又结识王诜、米芾和李公麟等当世画杰,诗词歌赋之余,他也提笔绘画一些枯木、修竹和怪石。
苏轼被后世视为「湖州竹派」绘画的代表人。相传,他画竹总是一笔至梢,悬肘直遂而不是节节为之,他提出「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
如果说他画的竹子,代表了正直刚烈的性情,那他笔下盘虬挣扎的枯木,沉闷混沌的怪石,则寓意胸中之盘郁。压抑,沉闷,耿直,无坚不摧。
文人绘画,乍看简单粗糙,实则如同书法,美在风骨气韵。苏轼提出「石文而丑」,他笔下的怪石,丑而雄,丑而秀。郑板桥亦赞赏这一美学:曰瘦曰皱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矣。
《黄州寒食帖》是苏轼的一大传世杰作,与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季明文稿》并称「天下三大行书」。
谪居黄州的第三年,寒食节阴雨连绵,苏轼卧病在床,偶然看见乌鸦口衔坟头烧剩的纸钱掠过,心生萧条,提笔即兴写下两首《寒食雨》。
苏轼这幅名帖,走笔随性,字体随着情绪起伏忽大忽小,因为书写时手肘倚靠在桌台上,多处字迹向左倾斜,黄庭坚曾调侃他扁平厚重的字形似「石压蛤蟆」。
在苏轼的手稿后,黄庭坚笔力潇洒地给予了他无上赞美:「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
关于这幅字帖,相关赏析文章甚多,本文篇幅有限,在此不展开详述。
《郓州新堂月夜》其一
池中半篙水,池上千尺柳。
佳人如桃李,胡蝶入衫袖。
山川今何许,疆野已分宿。
岁月不可思,驶若船放溜。
繁华真一梦,寂寞两荣朽。
惟有当时月,依然照杯酒。
应怜船上人,坐稳不知漏。
苏轼在黄州的四年间,神宗和太后一直惦念着他,寻找机会予以拔擢。
1084年,司马光完成了《资治通鉴》的编撰,不久回朝复相,一批被贬的旧党官员,陆续得以启用。
在命运的股掌之中,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是困境,还是希冀。公元1085年,苏轼被调往汝州,途中游庐山,作《题西林壁》道破世道之玄妙「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时值酷暑,船将至金陵时,苏轼的幼子不幸夭折,「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丧子之痛令他肝肠寸断,向神宗请愿留居常州。
《历代圣贤名人像册》王安石像
晚年的王安石,同样经历过了丧子之噩,从政坛败退下来久病缠身,落寞隐居于金陵。
政见之外,他对苏轼的才华钦佩至极,曾在乌台诗案期间力救苏轼,直言皇帝: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
苏轼途径金陵时,暮年的王安石骑着驴来江边迎接他。时境过迁,往日党争转头成空,两位千古文豪一笑泯恩仇。王安石称赞他是「人中之龙」,百年难遇。
一个是「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的离朝宰相,一个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颠沛才子,他们谈诗论艺,游山访古,数日后依依惜别。
苏轼度过了一段安逸的日子,他的诗作也流露出了温馨幸福,譬如「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人间有味是清欢」。
在这一年,宋神宗驾崩;次年,王安石与司马光相继逝世。宋哲宗继位后,苏轼被召往朝廷做官,他在新旧党争中两头受排挤。
公元1089年,他自请出京,再次前往杭州。
苏轼《春中帖》
去杭十五年复游西湖用欧阳察判韵
我识南屏金鲫鱼,重来拊槛散斋余。
还従旧社得心印,似省前生觅手书。
葑合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凋疏。
谁怜寂寞高常侍,老去狂歌忆孟诸。
身处蛮乡的日子,苏轼总会梦回西湖,泛舟赏月,饮酒赋诗。
在密州,他有诗「寄谢西湖归风月,故应时许梦中游」。在黄州,他写过「昨夜风月清,梦到西湖上」。
杭州故人一直惦念着苏轼,身陷乌台囹圄之际,民众为他祈福请命,贬谪黄州后,旧友筹集物资,遣人奔赴千里问侯无恙。一别十五载,他终于如愿归来。
江浙七州时逢凶年,旱涝成灾,饥疫燃眉。苏轼上疏朝廷,恳乞宽限上供钱斛,筹资赈恤百姓,并抑制盐粮价格。他又募集钱款设立病坊,自费普施济世妙方,救治了无数瘟患。
再游西湖,他看到了民生忧患,「葑合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凋疏」。经受了身世沉浮,亲历了躬耕劳苦,西湖之于苏东坡,不再是闲逸遣情之处。湖中杂草蛮横恣肆,淤泥阻塞,亟需治理。
为了根治运输与水源问题,他疏浚河道,修造堰闸,治理西湖,并将湖底泥草挖出,堆成跨湖长堤,栽植芙蓉与杨柳于其上。堤上疏影微香,湖风清软。
三潭映月、苏堤春晓等西湖名景,皆源自此项工程,苏轼也以此致敬了自己的偶像白居易,他心满意足地赋诗「卷却西湖千顷葑,笑看鱼尾更莘莘。」
寿星院寒碧轩
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
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
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
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
苏轼对自己的政绩颇有成就感,尽管疾病缠身,年岁渐暮,但笔调仍明朗质朴,充溢着人情味,赠友人刘景文的诗写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在杭州的深山佛寺中,苏轼会短暂搁下尘俗忧患,品茶参禅,让整个身心沉浸于静穆之中。寿星院寒碧轩,坐落于在西湖北山葛岭上,苏轼喜爱在此袒衣消暑。
茂林修竹围绕四周,酷夏炎炎,轩内却十分清凉幽静。在众多苏诗中,《寿星院寒碧轩》无疑是一首上乘之作,「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笔触精炼深邃,颇有王维画境。
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
依然一笑作春温。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
尊前不用翠眉颦。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为人耿直磊落,深得宣仁太皇太后欣赏,宋哲宗也欣赏他的才华。治理好江浙灾疫后不久,苏轼奉旨还朝。
他渴望像白居易那样退隐,安享晚年,但心中热血难凉。临行送别友人之际,他作《临江仙》抒发对人生奔波无常的感慨「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公元1091年春,苏轼别杭。此后,他依然会梦游西湖,醒来提笔赋诗,但至死也没能够回到这片安乐乡。
重返朝廷,他再次卷入党争。不久,他又离开汴京,去往颍州追随晏殊、欧阳修的足迹。
颍州也有一方西湖,王安石曾作《颍州西湖》诗称「未觉杭颍谁雌雄」,苏轼对此湖的喜爱也丝毫不逊于西子湖。
在颍州,他公务轻松,岁月平静,闲适安逸,于是常呼朋唤友,月夜泛舟对酌。他的文笔愈臻自然,如沐暖风,「新火发茶乳,温风散粥饧。酒阑红杏暗,日落大堤平。」
秋日东池枯涸,他会将鱼捞起置于西池,作诗道「明年春水涨西湖,好去相忘渺淮海」。这句诗或许在隐喻自己,身在浅湖而心向沧海。
半年后,他被调往扬州。他本想俟机隐退,但终究难辞圣恩。在江淮的游宦生涯,令他惆怅,他知道自己注定漂泊一生,至死方休「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
他在《行宿泗间见徐州张天骥次旧韵》中借孤松、倦鸟表达了疲惫之感。他霜雪蒙头,心怀愧疚,作《满江红·怀子由作》寄予弟弟苏辙,「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
就像他的恩师“醉翁”欧阳修一样,苏轼常把盏作乐,同时又心系苍生,酩酊大醉之时思绪万千,对往事的追忆、对巴蜀的思念、对历史的兴叹、对退隐的渴望,都跃然于《和陶饮酒二十首》中。
他羡慕陶渊明,却做不成陶渊明,无法一拂袖洒脱而去,「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走向暮年的苏轼,处境更似范仲淹,进亦忧,退亦忧,不知何时可乐也?
公元1092年,苏轼再度还朝,他多次恳请外放未准。次年,他的第二任妻子病逝。继而,一直以来庇护苏轼的宣仁太皇太后驾崩,宋哲宗真正掌握了实权,逆反情绪积攒已久,政局骤变。
新政党人扶摇直上,气焰嚣张,对苏轼等人展开了残酷迫害。一纸诏令,将戍守定州的苏轼,贬往炎酷荒蛮的岭南,还乡之愿杳然无期。「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
朱耷《东坡朝云图》
惠州一绝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No. 2. The Best for Huizhou Yijie Shi;Macau Orchestra;Jia Lu - YE, Xiaogang: Macau Bride Suite (The) / 4 Poems of Lingnan (Yijie Shi, Mingyan Liu, Macau Youth Choir, Macau Orchestra, Jia Lü)
艰苦的贬谪行程中,苏轼以韩愈为精神寄托。翻山越岭途间,忽然天朗气清,峰峦草木喜见光明。苏轼感到精神矍铄,认为这是韩愈之吉兆。
「未应愚谷能留柳,可独衡山解识韩」,他笃信自己会像韩愈一样,不久便会被大赦,而不会像柳宗元那样长期被贬。
他遣散家仆,安顿亲属,携侍妾朝云和幼子流放岭南。悲喜之情在他心头交替,时而感到归路茫然,转眼又心境豁然。
事实上,这位名满天下的文豪,初到惠州便备受拥戴,他在诗中写道「父老相携迎此翁」。他一定有想起十多年前,与柔奴的对话: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惠州,他仍尽自己绵薄之力去施行善举,埋葬曝野的枯骨,筹资修筑长桥,改良水利工程,钻研中医养生之道等等。
黄庭坚评价苏轼「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无论身在何处,苏轼总能从书画、酒食、山水、古刹中自寻乐趣。
他自笑平生为口忙,在黄州挖笋钓鱼,自创东坡肉和东坡饼,在惠州则饱尝烤羊脊和荔枝,惬意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诗人擅托物言志,在我看来,苏轼笔下的食物也颇有深意。比如《猪肉赋》中的炖煮秘诀「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细品之下,似乎是在写一个无人问津者的自我修炼之道。
他笔下的荔枝亦有寓意,《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诗曰「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是上苍冥冥安排,让甘美的荔枝生长在偏远的海边。
这句诗,不禁令人想到他被贬黄州时,在寺后荒坡上看见一株海棠时,发出的感叹「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被贬惠州期间,真正令苏轼悲痛的是朝云之死。
朝云家境贫寒,能歌善舞,知书达理,虔信佛法。朝云在西湖当歌伎时,被初任杭州的苏轼纳为侍妾,患难与共二十多年,成了东坡真正的红颜知己。
《蝶恋花·春景》是苏轼一首名作。结尾「多情总被无情恼」一个直白短句,道出千古文人的遗恨。
(杜牧有「多情却似总无情」,刘禹锡有「道是无情却有情」,欧阳修有「多情翻却似无情」,蒋捷有「悲欢离合总无情」,纳兰性德亦云「人到情多转情薄」)。
在惠州谪居期间,朝云常为他抚琴吟唱这首词,每次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便泪满衣襟。
她读到了这份豁达背后,蕴藏着的怎样深重的悲剧。草木一岁一枯荣,而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场疫疾夺去了她的生命,苏轼的晚景更甚落寞萧索。
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公元1097年,朝中政敌欲置苏轼于死地,一叶孤舟将他贬往海南儋州。
如此恶劣的气候环境,他知道死之将至,却泰然处之。他饮椰食蚝,终日诵读柳宗元和陶渊明的诗文。
因物资贫乏,他日渐消瘦,却不忘写诗与弟弟调侃,自己轻得像仙人一样可骑黄鹤。在写给李之仪的信中,他讲到此行唯一痛心之事,是爱徒秦观客死途中。
三年后,年轻的哲宗驾崩,徽宗继位,大赦天下。苏轼得以回归中原,临别儋州时,他写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北归途中,舟车劳顿,酷暑难耐,苏轼身染痢疾,病情日趋恶化,七月病逝于常州。
生命的最后,他在金山寺回首生平,感恩苦难带给他的一切,自侃「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治平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