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秦岭》春夏卷 | 上帝派来的老顽童
上帝派来的老顽童
文/王悦
憨憨是我爷最小的弟弟,我该叫他四爷爷。但我从来没有叫过他四爷爷,我同辈的孩子也没有人叫过,就是我爸那辈该叫他四叔,也都没人叫。不管大人小孩,都叫他憨憨。
我的老家在山西农村,我自小在西安城里长大,我对城市的感情要比老家深多了。但我对老家也是有一些情感的。我小时候回过几次老家,一住好久,对老家的人和事有记忆,有情感。
我们老家把智商低的人叫作憨憨。憨憨的智商顶多五六岁孩子的水平。他跟着我爷爷一家生活,也就是跟着他大哥大嫂生活。
我在老家住时,我们吃一锅饭,是一家人。他在家里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比如担粪、挑水、喂牛,吃饭从来不上桌,也没人搭理他。我那时太小,也不去多想,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憨憨理所当然干最重最脏的活,理所当然不上饭桌,我们理所当然不和他说话。
憨憨会说话,但是他很少说话,他从不和人交流,我不知道他是不需要,还是不会交流。他只在挨骂时,嘟嘟囔囔几句,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但从表情看,他很生气。他挨骂的原因永远都是两种:一种是把活没干好;另一种是把哪家的孩子惹了,人家孩子告他的状。我见过我爷爷教训憨憨的情景。
那次,憨憨看见门口有几个孩子拿着好看的纸片片玩,就拿走了一张,孩子要他不给,于是孩子们给我爷告状。我爷是一家之长,披着棉衣,站在院子里,威风凛凛。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院子是长方形的,地面是铺了砖的,房子和院子之间有一层台阶,院子在台阶下。院子后面,有一个小后院,厕所就在那里。旁边有一棵树,树枝伸进了厕所,有时候会碰到身体。我看见憨憨挑着满满两桶大粪,穿过院子,往大门口走。
娃娃们一告状,我爷就怒了,骂憨憨:你惹娃娃干啥?憨憨在我爷面前,从来不敢嘟囔半句,乖乖地站在一旁。我爷骂着骂着,觉得不解气,想踢憨憨一脚,踢的那条腿都已经抬起来了,却又突然放下了。憨憨不知道啊,以为会踢到他,吓得双腿一抖。那情景就和小孩子挨打时一模一样。憨憨那时至少也五十多岁了,一个小老头,他害怕的样子,和孩子一模一样。憨憨从来不记骂不记打,下次还会和娃娃们抢东西,娃娃们还会告状,我家人还会骂憨憨。憨憨的一生中,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就只有和孩子抢东西玩这一件事情了,他乐此不疲。
我爸十五岁从山西农村老家过了黄河,来到西安,从此在西安扎下根。我不知道憨憨记不记得我爸,他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又为什么跑到他家吃饭睡觉呢?大人都不和他说话,我也不和他说话。我只看他,他有时也看我。他的眼里好像没有好奇,好像知道我是谁。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对我笑过一次。他看我的眼神,我现在都记得。
我最后一次回老家时,憨憨已经住到我二叔家了。我爷把家分了,憨憨由我二叔养老送终。憨憨也就搬到我二叔家了。二叔家离我爷家很近,隔一条半巷子。我经常在两家之间跑来跑去,有时传个话,叫个人。
憨憨跟了我二叔后,依然干着家里最脏最重的活,每天忙忙碌碌的。其间,发生了一件事。我二叔脾气不好,特别火爆。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扇了憨憨一耳光。当时我在场,我记得那清脆的声音,还记得憨憨终于说清楚了一句话:打什么打!憨憨不会还手,他从来不打人,更不会骂人,只会拿走小孩子一些好玩儿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爷坐在了我二叔家里,对我二叔说:不管怎样,那是你叔,你不能打他!我现在才理解了,为什么我爷抬起腿想踢憨憨又收回了,不管怎样,不管憨憨怎样傻,那是他的亲弟弟呀!
憨憨活到六十多岁就去世了,好像走得很快,没受什么罪。我二叔为他送了终。
憨憨这一生,除了傻,也有快乐。他的快乐来自与孩子们抢玩具的时候。一次,他抢到了一张糖纸,然后对着阳光看那跳跃的色彩,看得极其着迷,还带着微笑。
憨憨的生命,虽卑微如草芥,但是和我们一样,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促使我写憨憨的原因是,前几天,我儿子问我,老家都有谁?我突然想起了憨憨,还对儿子讲了几件憨憨的事情。讲完,心里沉甸甸的。
我最后一次回老家,也就是最后一次见到憨憨,是在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后,儿子的问题再次勾起了我对他的回忆。我无法逃避,以此怀念他。
我想,在这世上,上帝对人类是有分工的,有夏娃、有亚当,有英雄、有凡人,有聪明人,也有——憨憨。
我家憨憨,就是上帝派来人间当老顽童的。
—《END》—
✿ 文章选自《秦岭》2020年春夏卷
《秦岭》简介
《秦岭》是由陕西白鹿书院和柳青文学研究会共同主办的纯文化刊物,于2008年创刊,季刊,每年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推出。由作家、评论家邢小利主编。刊物设有观察,纪事,读书,钩沉,批评,对话,作品,资讯等栏目。刊物以高端、新锐、前沿、深刻为办刊宗旨,每期都配发有文坛大家的重量级宏文,使刊物大气、厚重,在全国文学界、文化界、高校师生和社会各界的文化精英人士中广泛传阅。刊物印刷精良,设计制作大气美观。本刊已在国内形成一定的影响力,受到社会各界广泛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