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预告天气,却无法猜透你的心
天气变幻莫测,但雨过总会天晴。
甘棠是被一阵小腹痉挛惊醒的,她的“老朋友”在延期两周之后姗姗来迟。
没有任何准备,甘棠望着染上血的裤子,无奈地去楼下的喜士多买苏菲安睡裤。她的睡相极差,习惯在经期穿安睡裤睡觉,贺津第一次见到就说她像小朋友穿纸尿裤。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凌晨两点半,贺津还没回来。她吃过一颗止痛片,便去阳台上等他。每次他晚归,她都会在阳台的榻榻米上等他,以至于后来只要听到楼下车子熄火的声音,她便能判断出是不是他。
半个小时后,药发挥作用,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喊她,她一睁开眼就看到贺津。他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外套还未脱掉,俯身看着她:“怎么睡在这里?”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甘棠坐起来。
贺津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下午去医院检查得如何?”
他知道她最近正烦恼“老朋友”逾期未到,预约了妇科检查。
“我怀孕了。”安静了一秒,甘棠一字一顿地说。
贺津注视着她,他的眼神很幽深,总让人琢磨不透。在甘棠以为被他看穿时,他说:“如果你想要,就生下来。”
他说得太稀松平常,她愣了半晌才说:“骗你的,‘老朋友’来了。”
“那还在这里吹冷风?”贺津弯腰把她抱起来。
她蜷在床上,等他洗完澡上床,从身后抱住他:“肚子痛。”
“吃过止痛片了还痛?”他已看到床头柜上的药瓶。
“嗯。”她的声音闷闷的。
“这样呢?”他的手掌贴着她的肚皮轻轻地揉。
这只手神奇过止痛剂,她竟然觉得没那么疼了。
隔天醒来时,贺津已经走了。出门的时候,甘棠看到鞋柜上那张结果为阴性的妊娠检查单,她前一晚忘了收起来。原来早在进屋时,他便已经知道了结果。
她愣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好笑。青铜对王者,胜负一早注定。她只是不甘心,都过了那么久,还是未看透他。
甘棠同贺津是三年前认识的。
当时她刚毕业,一心想去著名的JTV电视台学习,她的导师引荐了在英国任教时的得意门生给她——那位学生在校时便是风云人物,回国后进入JTV工作,很快便成为电视台的王牌制作人,负责的几档电视节目屡屡创下收视冠军。
那些节目甘棠全家都爱看,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见到幕后的制作人。
他们约在电视台楼下的咖啡馆见面,甘棠提早了半小时到。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时,一个穿烟灰色西装的男人推门进来。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她就肯定他正是自己等的人。
他已经过了被人称为男孩的年纪,但一点儿也不老。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场,不管在哪里都让人无法忽略。
那天不知不觉地,甘棠就占用了贺津一个下午的时间。临走前,她向他道谢:“真的谢谢你,贺先生。”
“祝你面试顺利。”他说。
再度见面,是JTV面试会那天。她在等候区等待面试,他从她面前经过,正同身后的助理讲话。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打招呼,他已看到她:“面试的如何?”
“还没轮到。”她抽到了最后一个号。
他点点头,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你的面试官很注重细节,进去之前你最好先去补个妆。”
等他走后,她拿出镜子,才发现口红溢了出来,顿时好囧。
半小时之后,终于轮到甘棠了。面试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一件简单的白衬衫都穿得极有韵味。跟前的名牌上写着:艺员部总监,时乔。
那天的面试进行得很顺利,甘棠有备而来,时乔亦未刻意刁难。甘棠快要离开时,时乔问她:“你是贺生介绍来的?”
甘棠还没反应过来“贺生”是谁,时乔已接着说:“你可以走了,回去等通知吧。”
一周之后,甘棠收到通知,去JTV报到。三个月的实习期,实习生必须轮流到各个部门学习。甘棠第一天就被分到了贺津的制作部,因为性格开朗,她很快就跟部门的同事混熟了,知道了不少电视台的事。
比如因为贺津的祖籍是广东,所以他们都喊他贺生。贺生对工作有种近乎苛刻的标准,他们私底下都叫他“大魔王”。又比如台里还有一位“女魔头”,他们喊她“乔姐”,就是甘棠的面试官,时乔。
虽然同在一个部门,但直到上班的第二周,甘棠才碰到贺津。那天她在一楼的自动贩卖机前找不到零钱,贺津替她买了一杯热可可,自己则买了咖啡,靠在栏杆上,微微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眼神很淡,却很专注。
她走近才发现他看的是墙角里的一张蜘蛛网,那位“长腿朋友”正辛勤地吐丝,一只小飞虫被黏住,挣扎无果,成了它的晚餐。
她问他:“蜘蛛织网很好看吗?”
“你不觉得它活得很努力吗?它吐的每根丝都要足够坚韧,它织的网不但要能承受自身的重量,还要困住猎物。”
“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在努力活着?”甘棠说。
贺津若有所思:“对,每个人都在努力活着。”
回到办公室,甘棠对同事说:“贺生好像没你们说的那么可怕。”
他们笑她:“很快你就知道啦。”
果然,很快甘棠便领教到了“大魔王”的威力。
那天贺津让她把存有节目图像的U盘送去演播室,途中遇到时乔。正好时乔带着的一个模特儿的走秀服脏了,便叫她去服装间里拿一套新的。等甘棠拿着U盘去演播室时,贺津已经在那里大发雷霆。
看到她,他一脸阴沉地走过来:“我让你把U盘立刻拿来这里,你去哪儿了?”
“我……”
甘棠还未开口,时乔就从门外走进来:“是我叫她去帮我做点事的。”
贺津依然看着甘棠:“你现在在制作部,就应该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知不知道由于你一个人的失误,整个演播室的运作都有可能中断,所有之后的节目都没办法按时播出!”
底下的人各个噤若寒蝉,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演播室里带着回音。
“对不起。”甘棠从未被人这样骂过。
“在这里,对不起是最没用的。如果你连最基本的事都做不好,现在就可以走。”贺津冷冷地说完,然后走了出去。
下一刻,时乔亦面色不佳地走了。
甘棠站在原地,低着头,眼眶泛红。有同事安慰她:“算了,你运气不好,撞枪口上了。”
台里有些资历的人都知道时乔同贺津是死敌。一个人手握JTV各档节目的生杀大权,一个人掐着JTV所有艺人的命脉,针锋相对了许多年,胜负难分。
但无论如何,总是甘棠有错在先。实习期结束之后,她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却收到通知,让她去新闻部报到。
那位人事部的同事说:“新闻部正好在招天气预报的主持人,你的名额是贺生亲自交上去的。”
甘棠愣住。
一个月后,甘棠正式成为一名天气预报主持人。
有时她会多买一份早餐放在贺津的办公室,有时是一杯咖啡。他帮了她很多次,她总该有所表示。可她心里也很明白,自己做这些事不只是为了感恩。
聪明如贺津,不可能什么都意识不到,但他从未说穿,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知道,那是他的拒绝方式。
有一天,甘棠录完节目准备下班,经过贺津的办公室时,发现门虚掩着,他背靠着旋转椅,不知在想什么。她敲了敲门,椅子转过来,她小心翼翼地说:“我看到这里亮着灯,所以……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不用。”贺津说。
“噢。”
她有些难堪地站了一会儿,正准备走时,他却忽然开口:“心情不好时你会去哪里?”
“天桥。”她想了想后说。
“走吧。”他站起来。
甘棠愣了一会儿:“等等,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甘棠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袋面包,贺津有些意外,却没问。在天桥上他才知道答案,那里简直是流浪汉之家。一看到甘棠,流浪汉们就都围了过来,面包很快就被一抢而空。
“你经常买东西给他们吃?”他问她。
“每次来这里我都会想,世界上多得是比我惨的人,我有什么资格难过?”她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不太好?”
贺津沉默片刻:“你给了他们最需要的,没什么不好。”
在生存面前,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有一张硬朗的脸,面无表情时有些冷酷,笑起来却格外暖。甘棠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小飞虫,被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兜住。
那天他们在天桥上站了很久,有个街头艺人边弹吉他边唱陈百强的《恋爱预告》——
“夜空星星向月儿说,甜蜜是这恋爱预告。”
成年人的爱情不需要太多铺垫,水到渠成便好。甘棠搬去贺津的公寓,爱情、事业,未来可期。如果爱是求取真经,她曾以为这样便是功德圆满,但其实那只是九九八十一难的开始。
她能预告天气,却无法猜透贺津的心。
跟贺津在一起后,她第一次听到“雨天抑郁症”这个词。有些人,一旦遇到绵绵不绝的阴雨天,就会变得沉郁消极、敏感易怒,心理学上把这类现象称为“雨天抑郁症”。
贺津就是一个“雨天抑郁症”患者,他的情绪跟天气一样阴晴不定。
他们没有公开关系,他亦从未将她介绍给自己的家人或朋友。他们的工作都很忙,有时几天都见不到面,两年来出门约会的次数亦屈指可数。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那晚神使鬼差地就说自己怀孕了。或许在这段关系里,她真的太缺乏安全感了。
之后两个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南方的城市一到五月,雨就下个没完没了。那些天贺津总是很晚才回公寓,睡不到三四个小时就又回到电视台。也许情绪真的会传染,甘棠那几晚睡得亦不太好,总是不停地做梦。
和她搭档的是一个叫林星辰的女生,性格外向,喜欢研究星座和梦境。某天,她把那个梦说给林星辰听。林星辰告诉她,船隐喻女性的生殖器官,摇摆不定代表不安。这说明做梦的人很害怕怀孕,正处于一段没有安全感的关系当中。
“老实说,你是不是恋爱了?”林星辰问她。
甘棠正不知该如何回答,食堂门口忽然有人喊:“出事了,天台上有位同事要跳楼!”
“不会吧?我刚才在电梯里遇到贺生,他好像就是去十八楼。”有人说。
下一刻,甘棠已经冲出门口。
等不及电梯,她干脆爬楼梯上去……当她跑到十一楼时,有人亦正从楼上走下来。他们在楼道里四目相对,她几乎没有思考便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他。
贺津感受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一时间没有开口,等她平复下来才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以为……”
“你以为上面的人是我?”他很快便明白了。
甘棠没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贺津有些无奈,最后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不会做那种事。”
当晚的气象预报末尾,甘棠特地加了一句:“天气变幻莫测,但雨过总会天晴。”
这条天气预报很快引起热议。微博上许多年轻人都称赞气象预报节目越来越接地气,还有人说主持人贴心得就像初恋,感觉又相信爱情了。
从电视台出来,雷电交加,很快就有双台风登陆。甘棠还记得收到消息时,林星辰曾幽幽地说:“连台风都成双成对,简直是丧心病狂。”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终于打电话给贺津:“你还在办公室?”
“在会议室,你呢?”
“没带伞,在等车。”她撒了谎。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等不等得了一个小时?”
“啊?”
“这个点很难叫到车的,我开完会去找你。”他说。
后来甘棠在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一盒冰激凌,看着落地玻璃外的雨,边吃边等贺津。
人生是一场倾盆大雨,命运是一把破洞百出的伞,而爱情……爱情有时是一场飓风,把唯一的伞都给吹翻。可有时,却是补丁。
离开时,她把伞留在了便利店里。现在,她真的没有伞了。
这样一个台风成双成对的夜晚,她不忍心独自一个人。
台风过境后,南方终于告别冗长的雨季。
这些天,办公室里简直成了爱情课堂——林星辰恋爱了,对方是商界精英,两个人一见钟情。美中不足的是对方的前女友屡屡来搞破坏,气得林星辰在办公室里大吐苦水。
关于“如何智斗恋人的前任”的话题,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当时正开始普及垃圾分类,有人开玩笑:“你们说,前任送的礼物算什么垃圾?”
最后所有人一致认为,是有毒垃圾。
甘棠没有前任的礼物,但她刚搬进贺津的公寓时,曾无意中发现衣柜里有一条崭新的领带,领带盒上贴着一张小卡片,写着“圣诞快乐”,落款是字母缩写:S.Q。
她问林星辰:“你会怎么处理对方前任送的礼物?”
“当然是烧成灰了。”林星辰斩钉截铁地说。
甘棠有些嫉妒林星辰,可以肆无忌惮地宣誓主权。
她当然没有烧掉那条领带,她把它放回原处,之后也没向贺津提起过。可当晚再度打开那个抽屉时,她却发现那条领带不见了。
隔天是公共假日,贺津手头的工作刚刚告一段落,难得有一天假期,他们一道坐在沙发上看《怦然心动》。
那是一部初恋影片,她看似随意地问他:“你的初恋是怎样的?”
“是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他一语带过。
她不该在意一段过去式的感情,却又禁不住想,那时的贺津是怎样的?在他还不那么成熟,没装着那么多心事的时候,在他身边的,不是她。
她对那位S.Q充满好奇,却不知道那个人其实一直离她很近。
那天录完节目一起等巴士时,林星辰问她:“我有一条爆炸新闻,你有没有兴趣听?”
“什么爆炸新闻?”
“原来贺生同乔姐是相爱相杀。”
巴士来了,甘棠还站在原地。林星辰拉了她一把,她才机械地跟了上去。
“听说他们在英国恋爱的时候就喜欢一争高下,都是不服输的性子,火星撞地球。分手之后又斗了多年,真是天生的冤家。”
林星辰还在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甘棠脑子里却一片空白。S.Q,时乔,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贺津回来时,屋子里一片漆黑,他开了灯才发现她坐在沙发上。
“怎么不开灯?”他换好鞋去洗手间。
“我听到你同乔姐过去的一些事。”她说。
漫长的等待,只有水声。他保持沉默。他不打算把过往同她分享,就像他从未问过那天她为什么会骗他怀孕了一样。
她想起那个梦境。她不是害怕怀孕,她怕的是就算不堪到用怀孕当筹码,却还是一败涂地。她难过亦不全是因为时乔,而是无论两个人多亲密,他的心也依然筑起铜墙铁壁。
甘棠决定接下来的几天都不再同贺津说话,很快却发现是多此一举,他忙得根本没时间听她说话。于是和以往的每次一样,她很快便后悔了,苦于找不到一个契机。直至两周以后,契机才姗姗来迟。
电视台几个部门的人一道去澳门参加业内聚会,会议结束后,一群人去酒吧闹到深夜才散场。回去的路上,陆续有捧着花的情侣走过。甘棠忽然想起,那天是七夕。
回到酒店,她问总台要了一张备用的房卡。那大概是她二十多年来最大胆的一次,她用那张卡打开了贺津的门。洗手间的灯亮着,他刚洗完澡,身上穿着白色的浴袍。她从镜子里看着他,用刚学到的广东话说:“七夕快乐。”
一瞬的意外过后,贺津淡淡地说:“一年才见一次面,怎么会快乐?”
“你说,牛郎和织女每年的这一天都会做些什么?”她问。
“你说呢?”
她挤进他和洗漱台之间,接着钻进他的浴袍中,仰起脸看着他:“我醉了。”
“你喝酒了?”他记得她不喝酒的。
她摇头:“我吃了酒心巧克力。”
刚洗过澡的房间里水汽还未散去,淡黄色的灯光里,她脸颊红润,鼻尖溢出细密的汗。贺津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睛亦变得深沉,声音低低的:“好吃吗?”
“你猜。”
贺津低下头,用最直接的方法找到了答案。
是否所有的爱情都大同小异?不过是不断的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总要有一个人先妥协,而甘棠总是那个先妥协的人。
后来她偷偷爬起来,贺津半梦半醒地问她:“去哪儿?”
“你想明天看到‘知名女主播潜规则上司’的新闻吗?”她问他。
贺津低笑:“你有潜规则过我?”
甘棠穿上外套:“我忘了做面膜,回房间去做。”
其实她一直很简单,只要贺津愿意朝她走近一步,她便会甘之若饴地奔向贺津。
从澳门回来后,他们重归于好。
入秋之后,JTV迎来一场“小地震”——副台长突然因病离职。空位总要有人顶上,有资格参与竞争的人选屈指可数,谁将成为下一任副台长成为台里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一定是贺生了,大魔王出马,谁与争锋啊。”林星辰推了推甘棠,“你说呢?”
“我不知道。”甘棠笑着说。
其实她并不太在乎谁会是下一任副台长。但她知道,贺津并不满足止步于当时的状态,他一直是个目标明确的人,有实力,亦有野心。
可她忘了,他也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那段时间,贺津忙得如同人间蒸发。甘棠好几次一觉醒来,身边都空空的。开始几天她还会打他电话,他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应酬,后来她便不再打扰他。
周末,甘棠和林星辰约好去庆安路的一家意大利家居店。那家店刚开张不久,有许多优惠活动。店里最出名的是Loro Piana的羊绒制品,甘棠买了一条山羊绒毯。几天前天气突然“跳水式降温”,她一直想买一床保暖的毯子。
从店里出来,街上很冷清,可偏偏有人不期而遇。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甘棠看到了马路对面的贺津和时乔。时乔依旧穿着短裙,贺津把外套披在她的身上,两个人一起穿过马路。
“其实他们挺相衬的。”林星辰不无惋惜地说。
书上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是会有相同的气场的。甘棠不知道同贺津一起走过的两年时间里,他们是否有了相同的气场。只是觉得那一刻,马路对面的两个人真是登对,倘若她不是局中人,也许会停下来欣赏。
“大魔王这次一定胜券在握。”林星辰说。
几乎同一时间,甘棠亦想到了这一点。电视台的选举制为投票制,每个部门的管理层都有一票,其余的票去向都很明朗,而时乔那一票至关重要。
恋爱中的人总以为自己在对方眼里是无可替代的,甘棠亦曾天真地以为对于贺津来说她是特别的,可惜真相往往很残忍。
那晚她抱着新买的山羊绒毯走了很久,忽然觉得上天对她还算不错,至少让她还有东西可以取暖,不至于太凄惨。
她很晚才回到公寓,打开门,贺津正坐在吧台喝酒。
“Loro Piana,这个牌子的山羊绒号称暖过情人的体温。”她把毯子放在沙发上,“全市唯一一家店在庆安路上,今天大酬宾。”
要不是因为如此,她也不会穿过半个城市跑去庆安路,亦不会遇到一对璧人。
敏锐如贺津,不会听不懂她的意有所指,他侧过脸。她看着他,嘴唇越咬越紧,再多一秒,眼泪就要掉下来。
她在最狼狈之前掉头就走,他拉住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怎样?你为了升职不惜出卖自己去讨前女友的欢心,还是你们分手多年之后发现无法忘掉对方,想要重拾旧爱?”她一口气说完,声音有些颤抖,“那你来告诉我,哪一样才是真相。”
“哪一样都不是。”他说。
“贺津,以前我以为有些事是你刻意隐瞒我,后来我才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从未想过要告诉我。”甘棠觉得鼻子又酸又涩。
贺津微微皱眉,伸手过来。她退后一步,他低声道:“我只能告诉你,第一,我跟时乔没有任何暧昧关系;第二,这次竞选我志在必得。”
“如果我说,我不想你跟时乔私下见面呢?”她轻声问。
“对不起。”他说。
甘棠像一个气球,撑到快爆炸时蓦然被戳破:“那我无话可说。”
那晚之后,甘棠住回了自己家里。当晚她的身边不再是某个人,而是一起带去的那床Loro Piana的山羊绒毯。她睡得很浅,犹如被定时,两三个小时便会醒来一次,拿起手机来看。
没有未接来电,亦没有一条短信。贺津没有找她。
第三天,她终于接到贺津的电话。他问她:“你把东西都拿走了?”
她不说话。
“怎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告诉你,你会不会留我?”
他沉默了。他不想回答时,连敷衍都不会给。工作上如此,生活上亦是。甘棠太了解这个人了,他一直没有变过。
之后的几天,他们再没有任何联系。某天在电梯里遇到,她礼貌地同他打招呼,他朝她微微点头。那一刻,她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仿佛一场梦,除了彼此,无人知晓。
在外人眼里,他们的关系从未有过变化,所有的事自始至终只是她一个人的回忆。
走出电梯,她回过头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步伐坚定,永远精力充沛,从容不迫。只有她知道并非如此,他太力求完美,终将伤人又伤己。
好似东边晴时西边雨,世间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在甘棠失意之时,林星辰却要结婚了。她早已请好婚假,某天清晨来派发请柬,顺便给他们看婚纱照。
“准新郎很帅。”甘棠对林星辰说。
“是吗?”林星辰眉飞色舞,“别嫉妒啊,我老公的老友圈里好多高富帅,改天介绍给你!”
甘棠以为林星辰只是随口一说,谁知婚礼过后,林星辰真的付诸行动。那个人叫余恺,IT界新贵,林星辰一心想要撮合,甘棠不好拂她的面子,于是他们约在一家日料店吃饭。
吃饭的空隙,林星辰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兴奋地问甘棠:“你猜我在洗手间遇到谁了?”
“谁?”
“女魔头啊。”林星辰来拉她,“走,我们过去打个招呼。”
甘棠被拖着去了隔壁包间,门打开的一刹那,门内门外都静了一瞬——日式包间不大,刚好能容下四五个人,时乔的对面是两个男人,右手边坐的人是贺津。
林星辰一时愣住,倒是时乔先开口:“真巧,我同贺生见几位老朋友。你们呢?”
“噢,我给甘棠介绍一位朋友认识。”林星辰答。
“余恺?”时乔忽然问。
林星辰惊讶:“乔姐认识?”
时乔点头,侧过头对贺津说:“余恺父亲和我二叔是老朋友,余恺很能干,这么年轻就做了上市公司的管理层。”她又笑着看甘棠,“看来过段时间我们又有喜酒喝了。”
甘棠也笑:“如果有那一天,还请贺生和时总一定要赏光。”
自始至终贺津都没有说话,他的眼神落在甘棠身上,看不出情绪。
有了这样一段插曲,甘棠他们的四人饭局亦草草地结束了。余恺提议送她,却被她婉拒了。
可她低估了余恺的毅力,之后他每天都打电话给她,约她吃饭、唱歌、看电影。到了第四天,她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他们一起去看话剧,刚进场,甘棠的手机就响了。
“你在哪儿?”是贺津。
“看话剧。”
“和那位青年才俊?”
“有事吗?”她冷淡地问。
“你有一份快递寄到了我这里。”
“可以的话,麻烦贺生明天帮我放在电视台的门卫室里。”
“我在家等你。”他置若罔闻。
挂断电话,余恺问她:“有事吗?”
“没事。”她摇了摇头。
那天的话剧很精彩,甘棠却有些心不在焉。剧情演到高潮处,剧场里一片笑声,她却腾地站起来:“余先生,我忽然想起还有事要先走了。抱歉,下次请你吃饭。”
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贺津的公寓,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快递。她转身要走,却被他拽住:“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认识我之前我就是。我不想两个人在一起就要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不代表我不在意你!”
她甩开他的手,飞快地跑下楼去。她怕再多待一秒,便会再也不舍得离开。
深秋来临,天气越来越冷,甘棠的失眠症状亦越来越严重。因为睡眠不足,她整天都无精打采,连一向大大咧咧的林星辰都看出来了:“你没事吧?黑眼圈比国宝的还大。”
“没睡好。”甘棠说。
“睡眠不好老得很快的,不如你快点去找个男朋友啊,保管睡得又香又甜。”
“男朋友能治疗失眠?”
“否则为什么有个词叫‘孤枕难眠’呢?”
人的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睡惯了双人床,忽然变成单人床,怎么睡姿势都不对。习惯了半夜醒来,转身便可以拥抱某个人,一个人时,连月光都是凉的。
再奢侈的床上用品,都模拟不出恋人的体温。
林星辰说得对,睡眠不好真的很伤人,甘棠的身体开始提出抗议。那天开完晨会,甘棠被时乔叫住。
“你不舒服?”时乔皱眉看着她。
甘棠挺直脊背:“没事。”
在时乔面前,她总是不愿示弱。
“状态不好就别逞能了,晚上的节目换星辰录。”时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很好。”甘棠说。
但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当晚她昏昏沉沉的,机械地把节目录完。走出演播厅时,林星辰冲了过来:“甘棠,你刚才播送的是昨天的天气资料!”
她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这次直播事故导致JTV被舆论包围,JTV召开紧急会议,决定让甘棠在记者会上公开道歉,以此来挽回电视台的声誉。
当天甘棠站在台上,念完那封致歉信,底下一片闪光灯闪烁。她眯了眯眼,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在她倒下以前,贺津已经一把抱起她冲了出去。突发的状况让现场一片混乱,直到贺津的车子疾驰而去,许多人还未反应过来,包括时乔。
甘棠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下一刻她就听到林星辰带着哭腔的叫声:“醒了醒了,甘棠你吓死我了。”
甘棠扯了扯嘴角,林星辰瞪她一眼:“别问了,他刚走,让我在这儿看着你。”
甘棠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谁?”
“还有谁,你的贺先生喽。”
甘棠强撑着起来:“你怎么知道?”
“那天你突然晕倒,他抱着你冲出会场,简直是现场直播,你还指望谁不知道?”
“他现在在哪里?”沉默片刻后,她问。
“在台里,投票刚刚结束,他以五票当选下一任副台长。”时乔从门外走进来。
“我去洗手间,乔姐你坐。”林星辰识趣地离开。
甘棠静了一会儿,说:“我以为你会把票投给陈总。”
“我给贺津是因为他实至名归。”时乔说。
甘棠低头看着白色的床单,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问:“你们……为什么会分手?”
“你看到过两块充满棱角的石头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吗?我们都太要强了,不适合做情侣,反而做对手会比较有意思。”时乔扬起下巴,“好男人满大街都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却可遇不可求。”
时乔走后,甘棠慢慢走出病房。黄昏时分,贺津从金色的光晕里朝着她走来:“怎么出来了?病房里有暖气。”
“暖气坏了,早知道把我的山羊绒毯子带来了。”她说。
“Loro Piana的羊绒毯是不是真的那么暖和?”他问她。
Loro Piana的山羊绒毯真的很暖和,但她更想念的是他的臂弯。
贺津伸出手,抱住她。
爱情真的不过是不断的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不同的只是谁先让步而已。这一次,换他先妥协。
走出医院时,天空中有大团的乌云飞快地掠过。
贺津原本很讨厌这样的天气,不知从何时开始,却觉得没那么糟糕了。日出日落,四季更替,初春的细雨,七月的台风,深秋的露水和凛冬的雪……
余生漫漫,她是他的独家气象台。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9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