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骂袭人,这个版本更精彩
李嬷嬷骂袭人,这个版本更精彩
《红楼梦》第二十回一开场,有一个很有趣的情节。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因为之前的“枫露茶”和“酥酪”等一系列事件,心里早已郁积不满。这日她来到怡红院,正好抓住袭人因为生病躺在炕上没起来接待她这个细节,把自己对袭人包括对宝玉的不满痛快淋漓地发泄出来,把袭人给狠狠地骂了一顿。这个情节十分精彩,从文学形象分析的角度,有诸多论者更论及李嬷嬷骂袭人的深层心理原因。本篇文章的目的则是透过《增评补图石头记》和通行本这个情节的文字对勘,让大家看出两个不同版本系列在文字上的高下优劣,以期读者不再囿于甚至迷信“脂本”,从而在《红楼梦》版本学的认知上,能有一个更宽阔的视野和更清醒的认识。
有关《红楼梦》的版本问题,因为史料匮乏,文献考据缺少有力的证据,所以历来争议很多。从读者的角度来说,我们去书店买一本《红楼梦》,面对不同版本的手抄影印本,各家出版社的铅排校注本,林林总总,如果不具备一定的版本常识,一定会眼花缭乱,不知如何选择?我最早读《红楼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以脂本为底本的校注本。就目前出版的《红楼梦》来说,我认为它的注释最简洁并且具有权威性,尽管从传播学的角度,在信息量涵盖方面还不够全面。多年以来阅读《红楼梦》,我一直是很推崇脂评本的。当年刘心武先生在《百家讲坛》上曾大力推崇“古本”,并且专门为此写过一本书。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红楼梦》“脂本”的真实性。2004年海燕出版社出版了周汝昌先生校勘的八十回汇校本,刘心武称之为“周汇本”,我是怀着很崇敬的心情买回来的。但当我仔细把这个汇校本和其他版本对照阅读时,却发现里面有诸多文字上的取舍需要探讨,个别地方的技术处理甚至难以接受。这个经历让我深深体会到,在学术研究上,要学会独立思考,不要盲目崇拜权威和大师。同时也激发我,让我从此有一个想法,就是有一天能够校勘出一部自己满意的《红楼梦》。网络时代,很多信息共享,读者可以很方便地浏览诸多《红楼梦》的版本包括脂评本,这在前网络时代是不可想象的。多年以前,欧阳健的“程前脂后”说发表的时候,我还刚刚拿到文学硕士的学位。而在我还没有登堂入室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已经退休了。对他的观点,当时身处校园的我几乎想当然地认为他是在哗众取宠。多年以后,读了他的《还原脂砚斋》,发现他打破了历来对脂评本的迷信,俨然成为了中国红学史上所谓“非主流”的始作俑者。而广东的陈林在对陶洙、陶湘、董康等人的史料进行考证以后,提出的“脂本造假”说,更是石破天惊。发现陈林,确属偶然,更要感谢网络时代。
陈林推崇的是《增评补图石头记》这个本子。之前对这个版本并不熟悉,但曾经在书店看到过一套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铅排本,装帧精美,四册。由于一直习惯了“脂评本”,对“三家评”的所谓“三家”并不熟悉,所以潜意识里对这个铅排本有不信任的感觉,当时并未购买。后来找到1930年商务印书馆海角居士校注的《增评补图石头记》版本,版面和文字审美效果很好。随意翻到第二十回,和通行本做了个对比。这一回文字开头有个很精彩的场面,就是李嬷嬷骂袭人。对比之下,《增评补图石头记》的版本给我带来的阅读上的体验确是之前的脂本所没有的。因为这不是文字的不同,而是境界的不同。这两个版本所带来的阅读上的差异给我的阅读心理造成很大的冲击,这着实让我很吃惊。因为之前阅读《红楼梦》,无非就是在不同的所谓“古本”之间做个对照阅读,更多的还是局限在“咬文嚼字”上面,在阅读的审美意境上基本还处在一个层面。增评补图这个本子,文字古朴,人物对话精彩,场面描写传神,这在阅读通行本时是没有体验过的。
下面就以1930年商务印书馆《增评补图石头记》的版本和人民文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以庚辰本为校注底本的通行本做参照,对李嬷嬷骂袭人的情节做文字对勘。虽然暂时不能对120回做全面对勘,但通过对第二十回开头的文字进行对照,亦可管中窥豹,权当抛砖引玉,以供大家做个参考,便于共同深入研究。
增评补图: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待她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她,可也老背晦了。
通行本: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她,可见老背晦了。
评议:叫唤是口语,意谓“嚷嚷”,通行本改为“叫”,地方口语色彩减弱。后面的“待她也罢了”, 增评补图黛玉想表达的意思是说平时袭人对李嬷嬷够好也够尊重了,李嬷嬷还这样挑拣她的不是。通行本改为“也罢了”,意思则变得很含混。容易让读者理解成袭人已经不和李嬷嬷吵了,她还在那里和袭人吵,意思完全不同。前者可以让读者想象小说前后的人物关系、情节脉络,后者只是刻板地针对这个吵架,缺少文学想象和情节暗示。
增评补图: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来的毛丫头
通行本: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
评议:生活当中如果我们说“谁要你的臭钱”,这是在指责和嘲骂对方。李嬷嬷本来是要骂袭人,这样用“臭银子”则变成了骂贾府,这是说不通的。再者,我们一般可以说“臭钱”、“臭东西”,但很少会说“臭银子”、“臭金子”。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妈”,地位谈不上高。但根据“曹学”的历史考证来看,曹寅的母亲做过康熙皇帝的乳母,贾家由此格外得到康熙皇帝的眷顾。因此,贾府不可能没有不尊重嬷嬷的传统,这一点从下面一段情节可以得到佐证。贾琏陪林黛玉从苏州办理完林如海的后事,在家吃饭,王熙凤非常恭敬地让贾琏乳母赵嬷嬷喝“惠泉酒”,说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尽管李嬷嬷倚老卖老,输了钱拿袭人出气,经常发“老毛病”,但曹雪芹不会以那样的口吻把自己的乳母写得很粗鄙不堪。上面的文本通行本只多了一个字,李嬷嬷在读者心中的形象却会受很大的影响。
增评补图:好不好拉出去配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人不哄人
通行本:好不好拉出去配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
评议:李嬷嬷前面已经骂袭人“一心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这里不会再重复用“宝玉”的字样。而且前者说“哄人不哄人”和下文说“这屋里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有个照应。就是说在李嬷嬷眼里,袭人哄的并不是宝玉一个人。对比之下,通行本文字普遍淡化了人物的口语化色彩,降低了小说的艺术魅力。曹雪芹遣词造句向来不俗,他笔下的人物,都是声口必肖的。整部《红楼梦》的语言艺术也是由此而建立起来的。
增评补图:后来听见他说哄宝玉又说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曲
通行本:后来听见他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由不得又愧又委曲
评议:“羞”才是袭人当时的真实心理。袭人作为通房大丫头,没有公开的名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是王夫人给的袭人这个特权,所以“愧”则说不通。袭人已经是通房大丫头,这一点李嬷嬷心里是知道的。以她的阅历和经验,她不太可能不了解王夫人对宝玉和袭人的关系的态度。地位是主子给的,自己也愿意,袭人有什么可以“愧”的呢?
增评补图: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少不得诉委曲,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了
通行本: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少不得诉委曲,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评议:“说个不了”改成“说个不清”。李嬷嬷老是老了,但一点儿都不糊涂,绝不是宝钗说的“老糊涂了”,当然宝钗那样精明的人也不会真的认为她老糊涂了,她只是为了息事宁人,口头上打圆场而已。下文当凤姐过来说要拉她去家里吃野鸡喝酒,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儿走了”,而且一边走一边还得说着,要“闹一程子”,给自己找台阶。这哪里是“糊涂”,她心里清楚得很呢。
增评补图:索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程子
通行本:索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
评议:“一程子”具有典型的方言土语特色。通行本把“一程子”改为“一场子”,失掉了口语化色彩和风格。
增评补图:宝钗黛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他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
通行本:宝钗黛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
评议:增评补图是说李嬷嬷像一阵风,这很形象。通行本省去了主语“他”,在写作上,就变成了借喻的修辞手法。但是这种借喻的写作手法,不符合曹雪芹整体的写作风格。
增评补图: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把是哪里的帐只拣软的欺负
通行本: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哪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
评议:通行本改“排揎”重复了前面凤姐说的“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恰恰是不懂这个词的用法。因为这个词从第三者的角度讲述是可以的,但出自当事人的口,则不太妥当。况且这不是宝玉说话的风格,下文宝玉接着说“又不知是哪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即可以看出宝玉说话向来不是这样文绉绉的。
增评补图: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欺负。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说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做什么。
通行本: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一句未完,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做什么。
评:宝玉的话很显然是在为袭人做开脱。这显然使晴雯等其他丫鬟一起承担了李嬷嬷骂袭人的责任。以晴雯的聪明,她很快反应过来。所以她听了宝玉的话以后,这里不会是“笑道”。晴雯下面的话“谁又不疯了,得罪他做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认,犯不著带累别人。”以及三家评本此处的夹批“晴姑娘口锋於此略见”很清楚地证明这一点。
增评补图: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住得了。
通行本: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住不得了。
评议:增评补图的意思本来就是住不得了,这是口语化的说法。通行本可能没有理解这个口语化的表达法,给直接改成“住不得了”,但这样意思虽然明确,读起来话就不通顺了。如果一定要改,也要改成“也住不得了”或者“都住不得了”才说得过去。
增评补图:你只顾一时为我们得罪他们,都记在心里。
通行本: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
评议:增评补图的文字言简意赅。通行本“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这样文法不通的文字显然不是出自曹雪芹的手笔。
增评补图:宝玉听说只得依他去了簪環
通行本:宝玉听说只得替他去了簪環
评议:袭人虽说是丫鬟,但这里若说宝玉帮她去掉簪環,则未免说不过去。宝玉虽然素来和怡红院的这些丫鬟并无太多介怀,但读者无法想象在怡红院里,宝玉给袭人亲手去掉簪環这样的情景。
增评补图:满屋里上头是灯,下头是火。
通行本: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
评议:增评补图的“上头”和“下头”在文字上对仗工整,口语化色彩很浓,符合丫头说话的口气,这样的语言更能营造出灯节怡红院的氛围,文学性很强。把“下头”改成“地下”则意境顿失。读者如何想象得出“地下是火”是一幅什么场景呢?
增评补图:晴雯道,我没这么样大福。
通行本: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
评议:在汉语里,“这”和“那”所表现出来的空间距离是有很大区别的。晴雯所说“福”当然是就眼前发生的事情而言。
增评补图: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
通行本:麝月听说忙也向镜中摆手
评议:麝月摆手是想打断宝玉的话,宝玉当然没有摆手。加个“也”字,说明之前还有人摆手来着,这显然是说不通的。以前的通行本有“也”字,后来发现了这个问题,在最新的校注本里改回来了。
增评补图: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何苦来问人了。
通行本: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
评议:“何苦”的感情色彩很浓,表达说话人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和思想。这里显然是表达麝月拿晴雯没有办法。通行本不见“何苦”,人物语言所传达的思想感情就减少很多。
从上面小说第二十回李嬷嬷骂袭人情节的文字对勘来看,引起我对新红学史上关于《红楼梦》版本流传衍变的观点的进一步思考。我们可以发现,根据脂本校对出版的本子,横向上文字方面没什么太大的出入,阅读意境基本是在一个层面。但是把脂本和增评补图版本对比来阅读,即便是第二十回开头的情节和场景,带来的阅读体验在意境上也有很大的不同。对曹雪芹原笔的改动,明显的规律是淡化人物的方言口语色彩,削弱个性化的人物语言。尤其说到后四十回,则更是刻意模仿,张冠李戴,矮化人物形象,降低审美标准,其结果是降低了曹雪芹的人格魅力和他对中国文化的感悟层次。不同版本文字上的差异,如果仔细考究起来,有人甚至会认为是咬文嚼字,但是如果真正深入到小说文本,真正领会曹雪芹的遣词造句的特点,就能知道这样的文字上的出入虽然有着复杂的版本流传的原因,但也绝不能简单看成是抄手抄错的问题,是非常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
作者介绍:法尘影事,文学硕士,教师,南方某教育咨询有限公司董事、顾问。
山东红迷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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