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的道义与烦恼——田蕴章“每日一题”
王羲之、苏东坡、郑板桥的笔润故事...
本节图文来自田蕴章系列书法讲座《每日一题每日一字》第155集：“《书谱》精要十”与“非”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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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田老师，我看过一些书法评论文章，当中批评一些当代的书法家追名逐利，您也在节目当中多次对这种现象进行过批评。我就想问，难道书法家与名利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吗？特别是钱的问题，难道真正的书法家就那么视金钱如粪土，那么清高吗？
田蕴章：你提的这个问题应该引起书法界的朋友们注意。你说的这个问题就是，名利与书法家是不是截然无关？书法家是不是也视金钱如粪土？是这样吗？
不是的，我们说，一切都是个度的问题，书法家也是食人间烟火的，所以他也离不开名和利这方面的需求。或者我说得有点绝对，我长这么大岁数，还没有见过一个人真的完全与名利没有关系的，完全没有关系的，我还真是见不到。
但是我们说的是个度的问题，就是说追名逐利和享受名利，这应该说在质上有区别。比如书法家写字需要收费，需要索取报酬，书法家也应该字写得好，希望得到别人赞誉，需要一个名的问题，这都是应该的。
但是，你每天以把挣钱、出名为目的，写字成为一种手段，这就很不好，这就是质上的区别。
我是爱好书法，我是要继承民族文化，我从这个大的原则上，我去工作，我去努力，这成为我的目的，然后金钱和名誉、地位这些东西随之而来，我也应该享受。那么我本着按劳取酬的原则，我应该收取一定的酬金，这都是应该的。但是你反过来，如果没人给你钱，你永远出不了名、得不了利，你就不再写字了，那这个质上就出现了问题。
所以在这点来说，我们大家应该明白，书法家是应该收费的，也许要出名得利，也是食人间烟火，所以在这点上，不要因为某些书法家润格比较高，或者因为名气比较大，就认为他每天就是经营炒作，都这么一棍子打一大片，这是不对的。
主持人：那田老师，书法家从什么时代开始，拿他们的书法作品来换取报酬呢？
田蕴章：这个我们有史可查，从东汉时期已经就有了。东汉时期有一个非常有名的书法家，他的名字叫师宜官。
师宜官是东汉时期的一个大书法家，非常有名。他的字索取报酬的方式听来也很滑稽，很幽默。他经常到酒家去吃酒用饭，吃完酒吃完饭不给钱，临走的时候给人在墙上题壁，题壁就是在墙面上写几个字，然后扬长而去，人家酒家还得感激他，给我们写这么多好字，然后他就拿这些个来充当这个酒饭的价格，给菜钱给酒钱，就完了，这是变相地索取报酬。
到后来，这种事情常有，以苏东坡记载得最为详细。苏东坡在宋朝的时候，他有个朋友叫李子云，苏东坡跟他关系很好，李子云是个秀才。李子云见到苏东坡的时候就是招待得倍加殷勤，好酒好菜非常丰盛，来招待苏东坡。苏东坡临走的时候表示感激，怎么办呢，就给他写了一首诗。
诗后边还题跋几句，这几句我记得好像是这样几句话，在后头题跋就这样说的。他说：“新釀甚佳”，“新釀甚佳”就是新酿的酒非常非常好喝。然后他说“求一具理”，这个不好理解的是“具理”，具理是一种盛酒的器皿，酒罐、酒坛这类东西。然后他说“临行写此，以折菜钱”。
他就是说，酒非常好，我能得到这么好的一罐酒，非常好，临行我给你写一首诗，当然是用毛笔抄下来，然后他说，以折菜钱，我就充当菜钱，不给你钱了，感谢你。这就是变相地索取报酬。
而且据史料记载，能看到的就是，苏东坡经常用字画换好砚台、好墨，至于他收费，直接索取金钱，这个我们见到不多。但是你有好墨，那好墨非常值钱，比如从唐代传下来的墨，一直到宋朝，几百年留下来的好墨，那非常非常好，又好闻又好看，很值钱。好砚台，他也可以拿字换，拿画来换，这是苏东坡，我们见到这些东西。
最典型的就是东晋的王羲之，他写经换鹅，这是大家最熟悉的事情，实际上也是索取报酬。有一个山间道士养了一群鹅，王羲之非常喜爱鹅，所以他到那去之后，看见人家这鹅好，他就想买，但是人家不卖，就告诉他说，这样吧，你给我写《黄庭》两章，《黄庭经》两章，写完之后我就把鹅送给你。然后王羲之欣然提笔，给他抄录了两章《黄庭经》，然后“书毕，笼鹅而去”，就是把所有的鹅装在一个笼子里头，然后拎走了，这就是索取报酬。这叫变相地收取报酬，实际上以物易物，或者花钱买字，这个性质基本是一样的。
主持人：那有没有历史上有考证的，就是直接拿钱来换字的呢？
田蕴章：有啊。这个我们从史书上能记载到首先从唐朝，或者我们大家熟悉的欧阳询。高丽国派使臣每次都以重金来收买他的字，重金。至于重金是多少，我们现在不知道。
但是说到柳公权的时候，苏东坡就知道，说“一字百金，非为虚矣”，说柳公权的字一字百金，当然有人说一字千金，我们不管是多少，是一百什么钱，还是一百锭，是一百两，还是用黄金计算，因为我们所说的“金”有时候是一个概念词，但是一字百金，肯定应该是指黄金，一次一百两黄金。因为柳公权当年名气太大了，他始终是专门给皇帝写字的人，在满朝文武当中，柳公权写的是最好的，所以那个时候他的影响非常之巨大，所以这一字百金肯定是没有多说，得按黄金计算。
主持人：田老师，据我所知，郑板桥有一个笔榜的故事，那您能不能跟我们介绍一下？
田蕴章：说到这个问题也是大家都熟知的一件事情。到了清代的时候，大概郑板桥首开先河，发表笔榜。应该是润笔，笔润、润笔费等等，这都是一个词语。但郑板桥这个笔榜就是说公开地发出广告，或者公开地宣传自己的润笔价格。
主持人：明码标价。
田蕴章：对，明码标价，这个问题应该据说是郑板桥首创。也许是前人有先例，我们掌握得少。郑板桥就直截了当地说，“兄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说你送给我那些东西，不见得是我喜好的东西，那总不如白银为妙，您直接拿钱来吧。而且直接明码标价，一副对联多少钱、一个中堂多少钱、扇面多少钱、斗方多少钱等等，说的很具体。
郑板桥是个清官大家都知道，没问题，人品、学品，包括他的各方面，我们几乎都无可挑剔，但是郑板桥直接明码标价，我就要收费，你有什么可说的？所以郑板桥这样做无可厚非，因此我们就说，写字画画，特别是画画，人家天经地义就应该收费。因为书在功名画在利禄，画画就是养家糊口，就是要挣钱吃饭的，当然应该收钱。
但是写字呢，却有些书法家非常清高，一生当中不卖字，也不换取报酬。就是咱俩感情好，我就给你写，都是白尽义务的。但是如果咱俩感情不好的话，或者没有必要的时候，你给多少钱也不写，你给什么样的待遇也不写。这种清高我们也无可厚非，我们也很敬重人家。
比如我前段时间所介绍的天津大书法家余明善，他就终生不去卖字，这应该是我们特别敬仰的一件事。但是并不等于说，因为有这样的人，我们把所有收费的那些书法家，说他们有什么名利思想，这么说也不对，这二者都是一种生活方式，自己的追求向往不同，无可厚非。
主持人：那么田老师，我还想问，自从文革以后，咱们的书法复兴了，截止到目前，书法的润格已经到了什么样的一个位置了？
田蕴章：这一点不能说准确了，从文革以后，书法复兴以来，将近三十年，我这么一个粗略的估计，在当初就有一定知名度的书法家，到现在基本的价格往上调了一千倍。
主持人：一千倍？
田蕴章：一千倍。
主持人：能举个例子吗？
田蕴章：或者还有更高的，或者再有低一点的，但是基本上在一千倍左右。这个举例子也不好具体说。比如说在1978年到1980年，或者到1981、1982这段时间当中，那个时候的书法家可能是一张字，以二乘四尺为例，就是现在的整张宣纸，应该也就是几十块钱。现在随着地位的提高，随着名气的逐渐扩大，现在大概能到几万块钱一张，是这样的。
还有的，价格不同的，但是最贵的现在价格和这个上下的浮动之大也是惊人的。现在还是说以二乘四尺这张宣纸为例，少的，几十块钱就可以买到，或者是几百块钱；多者几千、几万，甚至到一二十万，当然到一二十万这种程度的，在全国看来，极少极少的人，仅三两个人，不过如此。
主持人：那书法家在卖字的过程当中，有没有商量的余地？比如说，我跟你是好朋友，咱们俩有私交，或者说出于一些善举什么的，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田蕴章：这首先是个道义问题。为什么当年说到智永那个铁门坎，就是每天上家求字的人太多了，普通的门槛都踢坏了，所以换个铁门坎，这是当年隋朝智永有那么大的声望。所以写字的人很多也是这样，当年没名气也就罢了，一有名气，大家都找来了。但是这让很多书法家也非常为难。本来说过去是老朋友、老同事的关系，或者是老同学，或者是亲戚，但是你说给写吧，你每天应酬这些人你永远应酬不过来，你说不给写吧，就得罪人。
所以有时候这些事情，我们也无法告诉他说用什么方法来解，因为我本人也是在这个所谓的灾难之中，真是没办法。我曾经说过，墨债如山，永远是你该着人家的字，这个没有办法。
但是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你一定心里还是要平衡，就是老朋友、老同事在你过去字不值钱的时候，他没有找你要，今天找你要，你还是应该给写。但是我也奉劝那些亲友们，这些书法家的社会关系当中，你也尽量稍稍自觉一点，体量书法家的难处，不要添太多的麻烦，或者有一张字再要、有一张字再要的话，那永远就没有满足。
在这方面，书法家们首先要做到，你过去的老同事、老朋友，当你在没名气、不挣钱的时候，你跟她们是好朋友，今天你有名有利，你一定不要忘记他们，或者当年他们都对你有过帮助，至少是这种非常友好的情分在里面。一定不要在这方面多要钱，我想甚至可以不要钱，也不要换取其他的报酬，也不要带着施舍或者内心的不悦，把这个关系摆正，我想这是书法家的心态问题。
主持人：那田老师，我还想问，书法家在现代已经可以说是知名度非常高、名誉度也非常高的地位，那他是不是应该承担一定的社会职责呢？比如说扶危济困，帮助弱势群体？
田蕴章：你说的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就是书法家必须要承担社会道义、社会责任、社会义务。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讨论的余地。说书法家我写字你就必须得给我钱，这是非常非常不好的一种习惯，应该面对社会必须要高度的责任感。比如说扶困救危，这是必须要尽到的责任，这是个道义问题。比如哪里闹洪水，或者有地震，有什么灾情，或者有些人虽然与我们素不相识，但是贫困的学生，你必须要捐字捐画，义卖字画，或者是直接自掏腰包，去帮助他们。这是一个社会责任问题。
还有时候一些人，比如他住在医院里，他得了大病必须做手术，但是在这个时间当中，可能有一些低素质的医生就索取红包，我要给你开刀，你不拿红包就不给开刀。当然你说，我们在书法节目当中没有必要批评社会腐败现象，但它必然是存在的，我们书法家也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这个病人，他真的就是需要一笔钱来资助的时候，我说到这儿，说到这个问题我很有感触，因为真的就是有不止一个病人找到我，或者他的家属找到我，或者病人直接照到我，就跟我说，田先生，明天我要开刀，而且就是癌症，很严重。他说，我没有办法，大夫伸手就说，你认识田蕴章吗，你拿他一张字来，我给你开刀。我说给点钱不行吗？他说我们这里不敢收钱，收钱是犯错误的。其实这种变相地索取报酬也是犯错误的，但是他一定要求病人，你认识田蕴章你拿字来。
我这种事情干得可不是三次五次，就是没办法，好，我给你写字。有一个病人就是连续三次开刀，因为他这个癌症隔一段时间就又去做一次，复发了，到最后这一次，我给他写完字，他让他儿子来拿，他已经在病床上下不来了。他儿子到这拿到半路，那边来电话说，他父亲就死了，就这种情况。
但是我们说，真的是面对这种情况，你不能跟他说，我这个字值多少钱，你给他个红包的话大概一千块钱就完了，我这张字大概值五千、值八千，说这个就不好，说个不好听的话，就是没有人味。就是面对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你真是就得这样去做。甚至于我们会写字还方便点，不会写字怎么办？那就是掏腰包，救困扶危。这种社会的道义，人和人都是责无旁贷，当仁不让的，就是应该这样做。所以书法家应该时常想到这一点。
但是我说到这一点，我还得回来再说一个相反的问题。就是说，我们所要救困扶危，是真正的困、真正的危，而不是有些人冒充，或者假借这个名义向你索取笔墨，这个就非常可恨。因为我也上过这种当。他给我来信，他说我是个残疾人，我非常喜爱你的书法，我现在没有钱，我生活很困难，请你给我写一张字来。我觉得这是残疾人，还照相来，明明拄着拐，甚至腿瘸什么的，我就给他写了一张字。写完字，连封回信都没有，后来我就让当地人打听这个人，一听是个骗子。
所以你挨一次骗，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别人再说了，真的有一些人是有灾难的时候，但是你不了解情况的时候，你也不愿再去写。所以类似这种情况，社会上存在很多很多问题，书法家有书法家的烦恼。
【未完待续，接下来讲解“启”字楷行草技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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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本系列书法讲座，已获田蕴章先生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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