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同源·黄宾虹】直从书法参画法(二)
在黄宾虹的学书历程中,还非常着意于画家书法的临池参悟,这一师法着眼点和其他书画家有所不同。“画家书法”在书画界一直是一个褒贬不一的称谓。但通过书法史的研究我们就会发现,元代以后,推动书法进程的角色莫不是由画家来承担。这不仅是因为绘画中还有许多可供书法利用的鲜活资源,更重要的是画家对造型和形式有着更敏感的神经。当书法艺术点画、结字的繁难高度令后人难以逾越,人们在“走投无路”时,便将目光投向了墨法和章法,而这正是适合画家耕耘的乐土,也为书法的发展寻找到了新的契机和书画家展示自我的“新大陆”。
由于画家书法常以书法入画法,又以画法入书法,其书法蕴含着“书画互渗”的“蛛丝马迹”,因此,黄宾虹就是着眼于此而参研画家书法的。他为了究明“引书入画”的根由,不仅师学过赵孟頫、倪云林、徐渭、董其昌等书画均佳的书画大家,还临习那些书名不高的画家书法,吴镇、姚绶、法若真等都成了他笔底临习的对象。黄宾虹此举表明,由于一直执著于从书法中抉出画法,只要他认为有可利用的价值,就不计书者声望高下,便一并采而用之。
黄宾虹的书法,无论篆书还是行书,一旦法度成熟后,便开始力求气韵、神采方面的完善。晋唐行书的潇散逸气,一直是黄宾虹向往的神明境界。为能临池晤对,探究画法,他还不惜重金,购得若干晋唐遗楮真迹。特别是魏晋遗楮墨迹对他行书品格的形成和绘画用笔、用墨的总结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可以说,他南居上海时的书风是定体《温泉铭》,而待到他北居燕京时的书风便趋向魏晋遗楮了,这一点我们从他晚年的行书作品和绘画题跋中不难看出。他在《论晋人书》中云:
晋人书,变方为圆,变隶为行,其法用于画法最灵活、最方便。道咸间,有书家试之以画,无不欣欣然。尤以晋人写经,高手至熟练时,信手写来,便成无上妙品。
看来,在黄宾虹的学书历程中,无论是师学“三代”古籀,还是魏晋行书;无论是参悟碑学,还是帖学,他都时刻没有忘记在书法中发掘可被绘画利用的有效资源。对魏晋遗楮的真切理会,促使黄宾虹的行书风格发生了很大变化。他晚年的行书,用笔点画离披,排字参差离合,犹如“乱石铺街”,甚至有“粗头乱服”之态,表面看似略不经意,实则“无意佳而佳”,寓“内力”于“内美”之中,真正达到了书法化境。
如果说,黄宾虹临习行书还有实用性指向的话,那么他学草书则完全是为了运用于绘画。他自己曾说:“每日趁早晨用粗麻纸练习笔力作草书,以求舒合之致。运之画中,已二十年未间断之。但成篇幅完毕者甚罕。”平心而论,黄宾虹草书水平不如篆书、行书水平高,现存的草书作品也甚少,但他在草书上下的功夫却很大。究其原因,主要是他为了从草书中体会圆通的笔法并使手腕灵活不滞,运笔往来无碍,便于笔墨挥写。黄宾虹曾撰文引唐张彦远论用笔云:
昔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联,隔行不断,惟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精利润媚,新奇妙绝。
有此等共识,也就不难理解黄宾虹于草书“二十年未间断之”的用意何在。
黄宾虹隶书虽有临汉《李翕碑》传世,但其隶书作品,在他所有的书体中是最少的。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于隶书功夫不深,而只能证明他学书为学画,不求彰显而已。他对隶书于绘画的功用方面,不无自己的独见,“一波三折”书画一理,就是从隶书中参得的。
笔宜有波折,忌率忌直。西汉隶书,尚存籀篆遗意,波折分明。籀文小篆,用于画版,抑扬顿挫,含有波折,最足取法。大抵作画当如作书,国画之用笔、用墨,皆从书法中来。
至此,我们可以明白,黄宾虹书画同参共悟不仅早于常人,学书为学画又迥于常人,而且对各种书体之于绘画的有用性有着非凡的洞见,这和以往一般意义上的“引书入画”是有区别的。黄宾虹将前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书画相通理念,在其学书历程和实践印证中,明确地落到各种书体中,将“引书入画”落实到了实处。
黄宾虹篆书、行书成熟或有早晚,境界进程或有快慢,但在他生命旅程最后的几年中,无论其篆书、行书,还是绘画,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化境。毕其一生而主攻的山水画,也达到了“浑厚华滋”、妙合自然的新境界,意境之深、品格之高,令人崇仰。而其山水画如此至境的实现,也是和黄宾虹书法艺术所达到的至高境界是分不开的。也可以说,是“书画互渗”促使黄宾虹的绘画、书法共同登上了艺术的巅峰。
黄宾虹书法内涵极为丰富,艺术成就决不低于绘画。他曾自谓“我的书法胜于绘画”,此言决不是自夸自耀。因为他那高水平的绘画如果没有高水准的书法做保障,所谓“引书入画”就无从谈起了。黄宾虹的书画艺术,向以直抉“内美”为旨归,常人不易领会。就他的绘画而言,真正会心者也不多,而被他为究画法而“内掩”、为其画名所“外掩”的书法,慧眼识金者更少。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及学术研究的推进,黄宾虹的书法艺术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其“引书入画”的学书目的也逐渐被学界有所认识。
(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