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笔记：南通最美的地方
梁东方
以江南的地域认知习惯和经验，到了江北的南通，就有点感慨：这也太大了。长江冲积平原的广袤在江北才真正被无边无际地展现了出来。原来从地图上，从个人单薄的社会经验里对于从来没有去过的南通总是有一种偏居一隅的小城的无端印象，及至到了南通，下了火车需要坐那么漫长的公交车才能真正到濠河所在的老城的经历，一下就让人有了崭新的观感。
这样一来，在诺大的南通，要判断出一处“最美的地方”就实在不易。濠河周围传统居住区内的繁华热闹之中肯定有很多美的所在；新开发的高楼大厦之属虽然也进入到了与别的城市千城一面的时代大潮之中去了，但是也未必没有蔚为壮观的好地方；不过，在南通最神奇最不可思议的还是地理上的上天赐予，长江岸边以狼山为首的军山、剑山、狼山、黄泥山、马鞍山等五座小山。古时候这五座山是在长江中的，后来河水中的泥沙淤塞才逐渐将它们和陆地连在了一起，形成了江岸边的一组小小山脉。这组小小的山脉最高海拔虽然仅有百米，却因为对比高度的视觉效果而巍峨挺拔，尤其狼山山顶上的支云塔，像是欧洲的山顶古堡，好像已经占据了整个身体高度的几分之一，让人在很远很远的平原上就会不由自主地仰望、凝视。
正如虞山成为常熟的象征甚至成为常熟立城的重要基础一样，狼山等几座江边的小山也是南通之所以能成为江北名城的重要地理支撑。在一马平川的长江冲积平原上，罕见地挺立起来的几座石头山，使平原上的南通人对于隐居山野这个词有了最真切可感的付诸实践之地。而事实上，狼山南麓上的茂盛粗壮的森林流水之畔的黄墙黑瓦之间也的确有广化寺、法聚庵等诸多宗教建筑，为当地的宗教人士提供了极好的修炼道场。被命名为“八小江山”之一的狼山，传说原始时代是白狼的天下，后来终为佛法所赢取。狼只留下了名字和现在山脚下的一尊雕像，余者，除了由风景区管理部门收取的每位游客香客五十元的门票之外，也就都是生命与山林自然江河大地关系的自然之想了。
法聚庵的圣严法师，幼年时即在此出家，20世纪八十年代从台湾回来以后继续于此传法。他的院落紧凑雅致，没有宏大广阔的空间，而且刻意保留着最初修行的那间破落小屋，这和他留下的108句箴言息息相关。在他朴素的箴言中，句句都发自肺腑，都源于其坎坷一生的回望与感慨；不掉书袋，不用术语咒语故作高深，而总是用平直的语言，讲说人生难解的疙瘩。不故意营造所谓颀长、不拿姿做态的文字总是让人最为体己的，何况所有的话语都是一个阅尽人间起伏的老人的中肯之言。摆在他生前的书房前的架子上的64开语录小书，实在是对于有缘取阅的人的福祉。想象他在这不足百米高却仿佛高山大谷的狼山中的静修岁月，在这个背山面水的地方，俯仰之间可以望见不尽长江天际流的盛景，可以看到不舍昼夜地在宽阔如湖的江面上往来的船舶，可以与山麓上长眠着的骆宾王、金应、刘南庐、白雅雨、金苍江等等历朝历代本乡本土的名人烈士为伴，何其蕴藉而邈远，其间激起的关于人生究竟应该怎样度过的恒久之想，着实使人触动。
辛亥革命时代的本地英雄、李大钊的老师白雅雨，在滦州起义失败，被捕牺牲；就义前的绝命诗已经模糊，但是依然可以辨认：
慷慨就死易，从容就义难。
革命当流血，成功总在天。
身同草木朽，魂随日月旋。
耿耿此心志，仰望白云间。
悠悠我心忧，苍天不见怜。
希望后起者，同志气相连。
此身虽死了，千古美名传。
这位就义时44岁的烈士，在绝命自述中出人意料地说自己将千古美名传的自豪，事实证明是被大多数时间兑现了的。宗教演绎的应该怎么活怎么看待生死的终极话题，在他的实际经历中被以一种非常毅然决然的方式给出了答案。这都成了狼山这具有哲学意味的地理角度上恰如其分的内涵，在这里不仅能俯瞰地理脉络，更能俯瞰人生。
而最能表现这种哲学内涵的狼山上的角度，我以为并不在刻意设置的望江亭，而在山顶的大观台。那是山顶上没有树木遮挡的一处庙宇建筑前的高敞平台，平台后面的庙门上的对联“长啸一声山鸣谷应，举头四顾海阔天空”，恰到好处地描述了这个位置上的不尽之妙。
长江像是一个好大的湖泊，横亘在眼前，无数柳叶一样的船只排着队双向行驶着，波澜不惊，如在画布上。浩大的画面上没有风也像是有风，没有云也像是有风，因为这样的场景之中风云变幻才是它最常见的舞台化表演。大观台上所观看的这种天地自然与人的巨大演出，可以让所有登山者在激动之余、拍照之余陷于默默的无语凝望。所有此前登狼山、来南通的周折辗转和费力流汗此时此刻都有了最宏伟的回报。你只需要站在这里遥望，就已经是在接受狼山给予的最高的奖赏。
人间的林林总总爱恨情仇在这里都可以轻忽，也都可以成为永恒。不论轻忽还是永恒，都已经能让你超然乎上，从最具体的人生挣扎里超拔出来，成为哲学与宗教加身的聪敏者，成为挣脱开了人间的琐碎而具有高远的无人机视野的人。
人说登孤山如登塔，周围再无遮拦；登塔还会有岌岌危乎的恐高，登孤山却只有稳定平衡之下的泰然。而这个属于塔顶的位置上，无疑就是整个狼山的山眼，如果可以有这样一种说法的话，这里就一定是了。说它是南通最美的地方不过是一种对网络语言随大流的借用，可能未经验证，但是语言结构中的意思却已经是可以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