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鸟儿邻居
梁东方
春分回到郊外的家,屋子里居然有三四只死麻雀;死去多时了,但是羽毛还基本上在身上,说明时间并不是太久。它们是怎么进来的呢?所有的窗户都关得很严。它们进来了以后就出不去了,说明那个进来的地方是很隐蔽的,或者进来的门是单向的,它们找不到了,打不开了。况且还不是一只,而是三四只,也就是存在一定的必然性,不是偶然。
整个屋子找下来,原来是卧室墙上为空调室外机预留的孔洞。这个对外是一个孔眼的管道,正好做了麻雀天然的家。当时自己是从里面用了一块板子钉住了的,但是逐渐的钉子和墙壁之间有了缝隙,经常会有鸟窝里的稻草和鸟毛掉到屋子里来,有时候还能听到小鸟的喳喳叫声……这些麻雀显然是拥开了钉在那里的硬纸板而进到屋子里来的。刚进来的时候也一定是很兴奋了一下,这么大空间都可以避风遮雨,安全无虞。但是随后的问题很快就到来了:没有食物没有水,所有亮着有光的窗口都经过了无数次冲击,哪一个也不是能出去的路径。至于当初是怎么进来的,大约也已经找不到了,找到了从钉在那里的板子外面也是钻不到缝隙里去的。
这对于人类说完全不成问题的问题,连续要了这么多只麻雀的性命。而且它们在死去之前肯定都经过了无数次尝试和挣扎,经历了不得解脱的困境终将置自己于死地的绝望……
也许鸟儿是没有前瞻性的吧,不能意识到自己陷入绝境,不能想到死之将至,只是活在眼前当下,甚至连刚刚发生过的也都已经忘记。但愿如此,它们在这屋子里最后一段飞翔着的时光不至于太过痛苦,不至于太过心碎。亡羊补牢的措施,是用饱满而有弹性的纱布团将那个洞紧紧地堵住;既要堵得紧,又要尽量给里面多留一些空间,让麻雀的家尽可能不缩得太小……
麻雀除了人们印象中成群成片地起落着同时发出一锅粥式的叽叽喳喳的叫声之外,还有一种单音节的短促叫法;那一般是互相招呼时简短地传达信息所用,说完就完,不会说起来没完没了。
单个麻雀的叫声是微弱的,如果不是一大片麻雀的话,它们的叫声几乎就不会为人们越来越适应巨大噪音的耳朵所听到。不过在这个环境里,再微弱的声响也是可以被听到的。这里没有噪音,这里可以听到哪怕是一只小鸟在窝里的微弱而天真的啾啾之声。
我这样写着字的时候,就有鸟儿在窗口上方叫了。上午八点半的时候,阳光温暖起来的时候,它们就来了窗户上面的楼顶上;那叫声不同于早晨起来的时候住在这里麻雀的叽叽喳喳,而是一种类似布谷鸟的悠扬的咏叹调。
咕咕优、咕咕优……这样空远悠扬的叫声,让人想起梨花盛开的季节里在梨树森林中漫游着走到了一个村庄里,坐在树下打开背包里的饭盒吃饭的时候,头顶上新生的榆树叶子密集的影子里,它悠然的高歌;这样的叫声像是一个走着走着出了神的孩子在自顾自地鸣唱;这样的叫声像是一个过去的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对着没有听众的街道唱《老来难》;这样的叫声为过分的寂静增添了自然而然的乐音,为又一个白天已经到来的天地之间,增加了明确的生机和哲理;是整个安静的大环境里的几乎唯一可闻的声响,是本地天籁之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在这样一天一天下来,没有任何近处的声响的地方,鸟鸣有一种额外的亲切感,它使现世的感觉回笼,使人从阅读和书写、从自己的所思所想里终于回到了当下。
因为是乡间自然状态的环境,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珍贵的好鸟,除了这季节性的布谷鸟之外,就都是本地物种的喜鹊、麻雀、鸽子、燕子了。喜鹊有黑白花的大喜鹊和长尾巴的灰喜鹊之分,其中黑白花的大喜鹊在春天里很喜欢叼着筷子粗的树枝来窗口做窝,错把楼宇当成了大树。
它们的叫声是喳喳、喳喳、喳喳喳的,哑巴嗓子一声紧似一声,很有点起哄的意思。至少是达观的,是乐天的,像是大嫂们在凑群唠嗑,生活气息浓郁,所以容易被人理解为有喜事,吉祥,吉利。
在这样的叫声里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它们正在窗前蹦蹦跳跳地走上几步给你看。喜鹊落单的时候,落到窗前,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同时翘着尾巴,每一次都像是要下滑起飞。这时候它的叫声也是适可而止的单音节,短促的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喳喳喳地没完没了。
它们一点也不恐高,总会选择落在最高处的墙角上,三面悬空最好,它可以向着更多的方向以坠下的姿势起飞而去。
有意思的是,喜鹊飞的往往是直线,麻雀飞的则多是翻滚着的曲线;这似乎不仅和身材有关,还和避险的本能有关;麻雀的弱小使它们已经习惯于这种迷惑敌人、让敌人无法预判其飞行路线的方式。
常有鸟儿硕大的身影从窗前飞过,不论在遥望窗外,还是在窗前看书时眼角的余光所见,每见一次都带给人相当大的喜悦。
窗外的鸟儿们你来我往,叫声络绎不绝。成为这个24小时都非常安静的家里最持久的天籁。它们高昂跳跃的音符是远方地平线上那低沉的隆隆市声之上的乐音,让这首共同完成的天籁不至于过于单调,甚至还有几分令人愉悦的使安静更其安静的神奇功效。
这样看得多了,从那飞行的方式上也能大致上知道是什么鸟儿了。
比如现在正掠过这只流线型的黑色影子,就是燕子;它像是被发射出来一样,不仅快速而且倾斜。燕子只有在下雨之前才会采用麻雀的姿态,飞得让人有点眼花缭乱,不过据说那并非是躲避天敌而是和气压变化有关、和寻找飞虫作为食物有关。
虽然过去常见的燕子已经少之又少,麻雀也因为数量大幅减少而早已经不再是“四害”之一,但是现在专门有一种弹弓爱好者,经常到绿道之类树木多的地方去打鸟,一边走一边找一边打;这对他们来说仅仅是玩,对鸟儿来说却是不定期的刑场。
鸟儿像是不与人生活在一个空间维度,至少是它们自己努力不与人类生活在一个空间维度,它们努力不与人类有任何交集,却经常难逃人类的袭击和影响。建筑的持续增加和大树的持续减少,对它们的存在都是致命的威胁。在未来没有鸟儿的世界里,不知道人是不是会寂寞。
又有一只鸽子落到窗口,和我相距不足半米,它显然是隔窗看到了我,在我拿起手机去拍的时候,便立刻飞走了。它之所以在这里降落,一定是以前窗户里从来都没有人的经验使然。鸽子是土灰色的,这是它适应环境的保护色,是它不想和人类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维度里的方式。
鸟儿每次降落都非常短暂,在同一个地方待的时间长了会有危险,这已经写到了它们的生存密码之中。所谓惊弓之鸟,此之谓也。虽然经常落到窗前,但是每次拍照都来不及,即使你正拿着手机,不等你有多余的动作,鸟儿便已经飞走了。麻雀偶尔会多待一会儿,比如现在这一对儿,其中一只还叼着一片菜叶。那是因为它们的家就在这里。
我们是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