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笔记：清徐一夜

梁东方

住到清徐，完全是偶然。这是一种每一天都不知道将在哪里住下的旅行，只有大致的方向，没有一成不变的计划，一切都是随机处理。这样从乔家大院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晚，赶到太原那样的大城市里去住宿不仅要走夜路，想一想现代大城市千城一面的普遍状态，也实在是意思不大。就近的选择尽管也还有祁县，但是总觉着不如清徐这个名字所预示的更有吸引力。原来的清源和徐沟合并成的清徐，一旦自成一体，自有一种文字本身带来的意味：清风徐来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总归应该是不错吧，何况还有大名鼎鼎的山西陈醋的产地盛名。因为素爱食醋，所以我一向觉着山西人的一大幸福就是可以吃到世界上最好的醋。果然到了山西境内，不管大小饭馆都会在餐桌上都摆上一个醋瓶，醋瓶子里都是颜色很重却又晶莹透明的山西陈醋，从现在大地上经常可见的束穗的矮棵高粱酿造出来的陈醋，味道醇厚，酸而不锐，滋味绵远，其让人欲罢不能之状如饮甘泉。想想曾经就只是为了吃醋而将馒头蘸醋的经验，至今仍为人间至味。

对比华北平原，山西高原上的一切植被可以说在整个夏天都是生长在相当寒凉、相对温差较大的环境中的，其果实茎叶之中的有效物质的含量与凝聚度都比气温过高、昼夜温差很小的太行山外平原上的植被要高。由这样的气候条件之下产生的酿造工艺，进入登峰造极的境界，也就不足为奇了。当气候和土地最终以非常具体一种味道、一种口感的存在形式，直接被表现出来，成为人人都可以以调料的方式接受的东西的时候，人与这一方水土，人与天地的融合，互相之间的爱，就臻于极致了。

以这样的想象和期待沿着两侧都是大柳树的小公路直抵清徐，果然是一派城市化的程度要比平遥和祁县一带地方发达很多的所在。适度的城市化，将城市化的整洁和干净作为一种人居环境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发展密度适中的建筑，这是世界在经过所谓发达与后发达的无数发展历程之后的普遍认同。我们只是从感受本身上来，这样的样式和模式也都是最让人舒适的。

按图索骥，选择住到了地图上有蔚蓝的湖水的东湖之畔。宾馆后院有很多停车位，无人值守，来去自由，停车免费；窗外正对着一片堪称广袤的湖水，湖水后面则是逶迤的吕梁山脉。现在这一切都在霖霖的雨中，雨中的清徐县城以镶嵌在宏大地理格局中的舒朗的建筑方式，让人至少在眼目愉悦的层次上有了流连不已的美感。

撑着伞到旁边的小街道上，走过一个个卖西红柿、葡萄、桃子的地摊，走过一家家卖荤素熟食的商店，走过一处处卖山西特有的薄薄的鼓肚月饼和带馅儿的烧饼兼卖凉皮儿的干粮店，最终还是在一家超市里买了一瓶瓶盖两端都有出醋口的那种餐桌专用的小醋壶装的醋。毕竟，窗外的东湖首先让人想起来的就是这个同名的牌子的醋，及至拿回房间去用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是尧都牌；味道却是一样的好。

既有城市的宽敞与整齐，又有人居的随意与方便，这是清徐给人的宜居之感的首先印象。没有大城市的拥堵和也许是不得不实行的过分管理，给每一个置身其间的人以相对宽松的空间；而购物和餐饮之类的需要则沿着街道展开延伸，让人们在很自然的交通过程中就能逐一达成自己的生活目的。这种被我们的主流话语认定为小地方的特征，其实一直都是丹麦德国瑞士这样的最发达的欧洲国家所追求并且可以保持的人居传统。在清徐，在至少是我们所走过的这些清徐的地方，这样的人居生活格局还是很好地延续着。

一夜的雨后，窗外东湖之上的天空上金色的阳光照耀着朵朵白云，拉开了秋高气爽的又一幕人生好时节的大戏。湖边骑车的跑步的打太极的人连缀成片，在清凉的好空气里，一直从湖的东岸绵延到北岸的东湖公园。从那里驱车到罗贯中纪念馆的时候实际上刚刚七点多，还没有到开门的时间。不过住在门房位置上的一对老夫妇已经开了大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了。这使我们有了今天第一拨参观者的待遇：我们首先沐浴了罗贯中高大的塑像周围金色的阳光，照耀在葡萄叶子上的阳光，照耀在有鱼的池水上的阳光。大名鼎鼎的《三国演义》的写作者，就出生在这样的一方水土之上，他创造的纷纭的三国世界众多的人物形象都源于从这一方水土出发的头脑。他当年也一定沐浴过这样的阳光，也一定吃过本地的醋，也一定在这样一个初秋的早晨心怀愉悦地畅想着无尽的天下……人的头脑是很神奇的东西，尽可以身处偏远也一点不妨碍心怀天下。只要有知识的追求和创造的不懈，就能让人最终获得畅意无限的享受。

历史人物可以将平面的地理变成纵深的时间隧道，这是本地纪念馆在纪念乡土人物的责任之外的一种审美贡献。它可以不很大，不很豪华，但是只要做到恰如其分就可以引人无限遐想，让人在个体的特例面前生出对整个地域的想象与敬仰。

不在一般的旅游话语范围内的清徐，在周围众多著名旅游点包围下显得有点落寞的清徐，实际上是很值得专门来走一走看一看感受感叹的地方。它以不针对旅游者的姿态所展示出来的生活本身原来的样貌，正有着北部庞大而拥挤的省城太原和南部名声在外的古城平遥都没有的、相对适中的环境之美好与人居之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