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开往武汉的高铁

梁东方

在以前高铁刚刚开通那几年里,从候车室的待遇到进站的模式上,高铁乘客都是有些特殊性的。比如人人可以凭高铁票领一小瓶似乎是来自西藏的矿泉水,那矿泉水瓶不是通常那种圆润造型的,而是有棱角的,显得很新鲜;而塑料瓶的厚度似乎也有增加,显得很物有所值。而高铁候车室也系专用,比普通列车的候车室要宽敞明亮整洁有序,置身其中的乘客们也相应地就显得不那么急不可耐地争先恐后,不那么拖儿带女地慌张奔跑,竟有一种在外国电影里才能看到的不慌不忙,甚至悠闲端庄……

一时之间进步了的好感觉油然而生,我们的火车终于开始脱离开那种逃荒一样的恐慌与忙乱状态了,很让人欣慰愉快。不过,不知不觉之间,这些出了格的待遇渐渐都消失了。高铁不高铁,从候车到上车都已经与普通列车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两样的仅仅就是票价了。

我在进入候车室等着这趟开往武汉的高铁检票的拥挤人潮中所看到的,与任何一个普通车站普通列车候车的情况都没有什么两样。一旦开始允许自动检票了,拥堵到检票口的人还是会互相拥挤推搡,纷纷高喊“别挤了!别挤了!”到了站台上以后,拉着孩子猛跑的依然不乏其人。人人对号入座,开车时间尚早,何必要跑?据说是要占据行李架上的有利位置放行李,可是眼前这些拉着孩子跑的人似乎也没有多少行李啊!而传说中占座不走,弄得自己只能去坐到别处的霸座,也不过是极其个别的现象,远不足以在高铁上形成普遍的“麻烦”。

那就只剩下了一种解释:出于习惯和记忆。任何习惯和记忆在崭新的乘车模式里的彻底消失,都是需要一两代人甚至更长的时间。人多物少,机会稍纵即逝,资源匮乏和不争抢就会处于劣势的记忆基因,牢固地在人们的头脑里盘踞着,不肯有丝毫的放松和退却。

也许,一直要到上车的时候没有被拉着猛跑过的孩子长大成为独立的乘客的时代里,这样源于匮乏的慌乱才会真正消失。文化记忆导致的行为模式,在人是根深蒂固的烙印,其间的“创伤”性质,对人心理上的镶嵌意义上的锤击痕迹,绝非轻描淡写的词句可以描述。

不过进步总之是进步了,硬件的进步之外也还是有相当的软件上的进步的。比如每节车厢之前不再安排专人重新检票,乘客可以自己找到车厢自行上车入座。这既是不必要的手续的简化,也是宽松氛围的营造,更是对乘客主体性的尊重。虽然很多人因为还不大习惯而走错了车厢,拿着另外车厢的同座位号来入座,或者与已经坐在自己正确的位置上的乘客产生了一些短暂的纠缠,不过总得来说整个车厢里大家入座的秩序都是井然而安静的。

例外的是一些有大呼小叫的毛病的人,他们从还没有进入车厢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招彰呼啸,进来以后找座位的自言自语声高振耳,好像整个车厢里别人都是不存在的;从口音可以明确地知道他们要回去的故乡是中原腹地。

另外一个口音是终点站的男士之引人注意,也是因为高声,不是找座位的时候的高喊,而是一直在打电话谈论着房租和中介发展的经商之道的高声。他好像是在用机关枪在阵地上扫射,又好像是在万人大礼堂上讲传销课,其滔滔不绝如雷贯耳之势,绝非寻常人所能比。

而我身边的一位倒是没有这么这么高声说话,他是在高声用手机看电视剧。他不用耳机,而让手机里的弱智的电视剧对白强制性地灌满整个车厢。列车员查票的时候将他要抵达的定州看成了涿州,对他说赶紧去门口等,车马上到站。这引起了他极大的不满,他用我所熟悉的定州话予以嗤之以鼻的回击:“我走?还早着哩……”然后就又沉浸到那什么热播剧里去了。他是在用电视剧回击身后的商业演讲吗?不像,他们仅仅是在各自轨道上以自己的方式运行着的人偶然地被并置在了一起而已。

这是不管多么高级的高铁都无法改变的“软件”。地无分南北,人们的行为举止之间的相似性竟然如此之高;可以看得出来,不论是拉着孩子跑的,还是进来找座位大呼小叫的;不论是在车厢里旁若无人地发布商业演讲的,还是同样旁若无人地追剧的,最多也就是80后,甚至很可能大多还是90后。仅仅靠着时间来让乘客适应高铁文明秩序安静端庄的乘车环境,其道路将是非常漫长的。

好在高铁就是高铁,它的速度很快,只用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就下车了,可以暂时脱离开这个具体的环境,不与这些人为伍了。这趟开往武汉的高铁,以及在这个时刻奔驰在全国众多纵横的高架线路上的无数高铁,还将在滞重的传统或者叫做创伤里继续奔驰。

让人宽慰的是: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让人纠结的是:每个人,却都只能在特定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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