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上学路上拉了一裤兜

梁东方

那时候,一年级开始上学是在冬天。穿着棉裤;其实我里面的棉裤还是背带儿开裆的,只不过外面套上一个死裆的罩裤而已。以当时的年纪,当然对这些穿着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的格式与格局一律都是懵懂无知。也不感兴趣。所以还能回忆起这样的细节来,只是因为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和这个穿着有关。

人在很小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被精神性占据了主导地位,尽管还会为了一口吃的而闹而叫而哭而笑,但是在要去上学了这样人生重大的关口中,对于上学的想象和恐惧,早已经以双重的压力扑面而来,让小小的身体和灵魂都承受不起,都百爪挠心却又很容易在下一时刻被什么小小的事物细节给冲淡;让人陷于再一次的忘记。这种忘记是一种最好的治愈剂,只要那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好像就从来没有想到过一样的坦然。我们宁愿相信,这是儿童被特殊赋予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这样,一直到这一天早晨,被母亲领着找到邻居家上了二三年级的哥哥们,当着他们父母的面承诺了带我去上学以后,才又一次重新陷于这样对上学的期待与恐惧的双重压力里。

上学去的第一个障碍是一道墙。这到墙需要跳过去两次,如果不想跳过去两次就要在墙头上行走上一段,遇到了墙的丁字路口以后拐弯,然后从另一道墙上下去,才能进入单位和学校之间的大地与村庄。

这道关口对于那些驾轻就熟的哥哥们来说,正好是一个显示自己与轻视新学生的好机会。

他们逐一顺着墙垛爬上去,每一脚都蹬在墙垛上被砸掉了一个角的砖上,爬到墙顶上以后先一骗腿骑上墙头,然后再一点一点地站起来,然后顺着仅容一脚宽的墙头向前走。

走的时候两臂要扎撒开,以保持平衡。两眼要紧盯着脚底下,确定让自己的每一步都正好踏在那一砖宽的墙顶上。这墙顶说是可以放下一只脚,那是要竖着放的,横着放就会露出去一截;何况横着放走起来也很难。这样盯着自己的脚在墙顶上走的时候,视线里就会既有脚,也有脚下面的墙,以及墙下面的墙根。这种视觉叠加很容易造成人的恍惚,从而一失足摔下墙来。几乎每个跳墙去上学的孩子都或多或少又从墙上摔下来过的经历,无一例外。

一个一个孩子斜背着绿军挎书包,小心翼翼地走在墙头上,这就是每天去上学的第一幅图景。现在想来当时的家长们真是心大,居然都熟视无睹,包括我这样第一天上学的(头一天家长领着去报道过了),也很自然地就跟去爬墙头了,天经地义,一派天然。只不过就像是荧屏上的动物世界里所显示的那些刚刚出生就不得不跟着跑的小动物一样,磕磕绊绊,成为大孩子们肆意的笑料。

终于跳下墙去以后是平原上少有的巨大的沟壑,那些沟壑都是过去战争中留下的痕迹:交通壕。走在交通壕的深沟里,两侧的土层之中常有骷髅露出黑洞洞的眼睛。

头骨的惨白和眼睛位置上的两个黑窟窿让人胆寒不已。大家不由自主地就猛跑起来,完全不管不顾,更不会有在家里当着大人的面承诺地对小弟弟的照顾了。这种与大人的承诺在只有孩子的时候不算数的“潜规则”是孩子们不言自明的规矩,经过这件事就能让一年级的小孩子明白。

呼喊着狂奔了一段以后,逐渐又凑在一起,重新形成松散的上学队伍,在北方冬天彻骨的寒凉里,像是一群笨拙的小动物,啼哩吐噜,迤逦而行。

对于孩子们来说,对付任何艰难和恐惧的最好办法与就是还能与他们形影相随的遗忘。他们会因为眼前的一点小事而把刚才巨大的恐惧完全丢到脑后,而爬墙的艰难、道路上的恐惧则不到放学走回来重新需要爬墙的时候就断然不会再想起来了。他们自动地会营造一种欢乐的气氛,一种互相追打和嬉笑的热闹。

这种热闹在终于要爬上交通壕,走上接近学校大门的大地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高潮。我在拼命用力爬坡的时候,因为没有经验而启动了浑身使劲儿的本能模式,结果那里也使了劲儿,一下,热热的一坨就顺着裤子下来了。

等它下来,热热地下来的那一个瞬间,自己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吓得自己当下就哭了。羞愧和难堪,恐惧和惊慌,只有用哭来表达才最直接,最近便。

别的孩子们一阵惊喜的哄笑,然后夸张地捂着鼻子围着我左看右看,每个人都笑逐颜开、乐不可支,每个人都笑弯了腰。在绕着圈大笑了又大笑一番以后,他们不断地回着头走了;很有点对这个巨大的笑料依依不舍地走向了学校的大门。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能动地呆了很久之后,终于带着那一裤兜开始热乎乎后来就凉了下来,冷了下来的东西慢慢向回走。能感觉到粘连到腿上并且顺着腿在往下淌的温度与粘稠度的变化,其间的味道和走路的不便,都让人刻骨铭心。

也正是这种巨大的痛苦和不堪使返回家里的路上的那些肯定还会经历的可怕地方,都不再有什么心理阻碍。当你有更大的痛苦在身的时候,那些小小不言的痛苦就不在话下了:重新经过交通壕里的骷髅,重新爬上墙头,重新在墙头上行走,重新跳下墙来,回到家。

母亲吃惊地看到我回来了,马上就意识到了出了问题。从我的步态和表情里,她立刻明白了一切。没有任何嘲笑和指责,只是让快进屋脱了衣服,同时做了热水给我擦洗了身上,让我立刻钻到被窝里,马上就又去洗那脱下来的衣服了。

只有母亲才会完全不在乎这样的秽物,只因为这样的秽物来自她的儿子。儿子在迈向社会化的第一天里,又掉回了婴儿状态里的不能自持。

母亲用这一系列的行动安慰了我忐忑的心,她没有说什么,但是眉眼之间的爱却咕咕地流淌到了我的心田里。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母亲才会有这样的对你的无边的爱。她散发着好闻的香味的手,因为用冷水洗衣服而被冻红了的手;她光洁的面颊和光洁的面颊上一绺垂下来的头发,都在我那一天幼小的记忆中被永远地铭刻了下来。

她的那种安慰,那种没有任何埋怨的无条件的接受,让我感到了无限的爱意。甚至开始庆幸拉了一裤兜,从而可以这样沉浸在爱意之中。这种爱意一直绵延,几十年过去也未稍减。只是因为年轮忽转,世事更迭才逐渐被眼前的事物暂时遮掩。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恍如隔世的这一切,突然就被自己想了起来。还以为它们早就随着母亲被堙没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在自己的眼前出现。

怎么会呢,这肯定是终生不渝的一瓣心香,是始终支撑着自己人生的基础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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