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笔记：纵横广场上的风

梁东方

广州人口众多建筑密集，寸土寸金，城市早已经进入到了每一块地方都有用的极度开发状态。不过广州毕竟是有山有水的地方，而且是有很多山有很多水，山山水水之间还是有很多绿地公园可去的；即便不说那些以山水为依托的休闲之地，只就建筑稠密区域中的临街广场来说，也还是有些可以走一走坐一坐的地方。

纵横广场就是这样一个去处。虽然去江边或者去广州塔也都不远，但是对于周围的常住居民来说，每天都走出去那么远还是不现实。晚饭以后，走出一两百米到这个临街的高层建筑前强制开辟出来的广场上，还是一种最近便的选择。

纵横广场应该是附近比较大一点的一块空地，是附近很大一块拥挤的居住区和商业区里近于唯一的休闲区域。应该是充分的商业经验已经预见到了这个广场上的人气对经营的重要性，所以始终车水马龙的马路——街上的大小汽车几乎总是没有缝隙地镶嵌在一起，一点点向前涌——的对面，底商都是牙科装饰银行什么的，这边则是吃穿住用，与人们生活更息息相关的东西：商场超市饭馆百果园公寓旅店酒吧面包房，每间店铺都不大，每间店铺都灯光明亮、人来人往。

人们在这里休闲散步吹风遛狗骑车听音乐带孩子遛弯儿，每天日落之后爽风渐起，因为高楼之下的风口效应，这里的风都会持续地吹拂着，将仿佛是草原上的、山坡上的清凉的风源源不断地递送过来。风的力度，有时候甚至堪称强劲。强劲的风吹起人们的衣衫，撩起人们的头发，挑动人们的眉眼，将白天的灼灼烈日下的汗意彻底吹干。

这样的强劲的风，是城市生活中所罕有的，也是让人们着迷的。在一个拥挤温热的城市中，能有如此山野之风一般的爽爽吹拂，大概是钢筋水泥摩天大楼的设计建造者们所始料不及的一项福利。这项福利不需要物业费，每一个在此经过或者盘桓不去的人，都可以尽情享受。

这里像个舞台，各色人等都来舞台上走一遭。排成横向的一列走路的锻炼者，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说说笑笑的语言是与本地风景相适应的粤语。粤语的铿锵与婉转，抑扬顿挫与轻轻地一带而过，都被她们演绎得风生水起。一个拿篮球散步的老人，追着向前的目标，是跑起来已经很快了的一个小孩子。一对用婴儿车推着小孩儿的年轻父母，本身也还是孩子一样年轻。

一家小店的店门口拴着自己家的狗，狗边上置一桌一椅。店主人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这里凭着桌椅，长时间地与自己的狗在这里盘桓，等着周围那些每天牵狗聚集者的到来。狗是这个群体天然的媒介，是这个广场聚会的天然准入证件。

狗们会将由衷的喜悦与由衷的生命力在这样一个与同类聚集的场合里尽情释放，追逐打闹之外自然也有交配拉屎，这时候狗主人各自拽着绳子吼着，又笑又骂，时时会掏出随身带着的袋子将秽物收装起来。然后又马上加入到人与人、人与狗的频繁互动之中去，乐此不疲地站在广场的风里，度过每天傍晚的这一段人与狗都很愉快的时光。

当然，与此同时他们和他们的狗在广场上的聚集也成为人们注目的一个重要场景；在广场上，这个位置好像始终有聚光灯，是灯光下的舞台，所有的人、所有的狗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广场上走来走去的散步的大人孩子们的视觉中心。

也有例外。这个女孩就始终是在很自我地骑车绕圈儿，不看人，也不看狗，此时此刻她正在体验一个少女生命中崭新的快乐。她骑得很快，在人缝中自如地钻来钻去；她戴着耳机，脸上满是沉醉的笑容。这一刻，纵横广场就是她初识人生、由衷地感受到了人之为人的乐趣的广阔舞台、最大舞台。她窈窕灵活的身子和驾驶自行车在人群中自如穿行的矫健敏捷，与别人听不见却能看到的音乐，从她被夜色涂抹得略略有些模糊的面庞上看到的音乐，相辅相成，让她和看着她的人一起飘飘欲仙。

另外一个例外，是一家高座椅高柜台的店铺中，背对着广场坐在一个挨着一个的座位上的女子。她以优雅的姿态镶嵌其中，纤细的光腿勾在另一条腿的脚脖子处，背影光鲜。她从来没有回过一下头，整夜都是那个姿势；她的姿势比那店铺的招牌更让人瞩目。

不管以什么样的姿态，以什么样的身份，这里所提供的都是容纳，是自然而然地接受。这是与整个广州的城市气质相贴合的，是纵横广场之为纵横广场，广州之为广州的至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