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晚,骑车走过大地
大寒已过,立春初至,正在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风雪之外,还有彻骨的寒气,让人不得不闭门家中,不禁就想起另外三个季节,尤其是春天的事情来。
那是一个暮春的夜晚,去郊外骑行,回程的时候走的滹沱河边的新村。夜色已经浓郁。当年为滹沱河堤坝工程让位而集体搬迁的新村,以一种六七十年代的排子房的整齐方式横平竖直地静默在淡淡的夜色里;在夜的街道上闪过,可以看见开着大门的人家的院子,院子里的电动车、婴儿车、农用三轮车,甚至还能看到正屋里灯光下吃饭的人。
山前平原上千百年来的生活,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暮春的夜晚,正常又平常地流逝着,不痛不痒,充满了人世的庸常的平稳,却又突然有一种很让人另眼相看了一下的不同寻常。我们一前一后的骑行,既在生活之中,也在生活之外;在广袤的田野上,在有林荫的乡间寻觅了一整天的春天最后的美感,好像正是在这样临近尾声的时候,才突然显现了出来。
上了中华大街以后路灯果然是没有的,因为刚刚听收音机里说有人盗割了这一带的电缆。没有路灯的夜,是纯粹的夜,是在大地上曾经持续过千千万万年的夜。在这样曾经持续过千千万万年而却在最近几十年里突然断绝了自己的黑暗的传统,今天又有幸恢复本色的夜里,我们并排骑行着;没有了光,好像就格外安静,呼吸里始终有身旁麦子地里弥漫来的馨香。
在经过白天乍然到来的夏热一般的高温袭击以后,气温早已经重归春天的适宜;不过,空气里总归是已经有了一种接近于夏天而还不算是夏天的溽热的预感。而在夜里,这样的预感变得不那么让人皱眉了,一切都重新又有了春天的舒适。
一种略略地含着湿气的温热,一种重新归来的湿润的凉爽,在强劲的风里被夜行人喜悦地分辨着,暗暗地在自己的心里,在你的心里,都荡漾着一种虽然没有说出来,却一定是真实存在着的喜悦。
麦子不仅已经迅速拔了节、出了穗,而且已经开始了灌浆。成熟正在路上,茁壮正在进行中,而最终的完满与收获似乎只需要你再这么定定地看上一会儿,在明天、后天、下星期的某一天里的某一个时刻里,就能完完全全地实现。
大地上湿润清凉的气息就是由这亿万棵簇拥在一起的麦子散发出来的;在它们集体的湿润清凉里,在它们将白天的躁热散去以后重归春天的适宜的湿润清凉里,已经可以分明地闻到麦子果实的馨香了。
这样季节转换的时候,时间似乎就有了形状,就能分明地感受到光阴的意味;哪怕是在夜里。你在我身边骑着车,背景里的麦子地一片漆黑,而漆黑之上的远方的地平线上,是一溜整齐排列的路灯,那里显然没有受到停电的影响,闪烁着遥远的灯火;那些漂浮在漆黑的麦子之上的路灯,是略略寒凉的夜中给人以安慰的温暖。它们以星星点点的方式告诉我们这样的漆黑的暂时,告诉我们夜不会永远笼罩,明天一定会顺理成章地再度到来。
你的发梢在初夏的夜风里一飘一飘的,每一次飘动之中都会将暗夜的一角与麦香的一缕裹挟着吹拂过来,清晰而明确。那种在自然中运行着的身体与情绪,呈现出一种久违了的美妙。曾经陪伴了人类很多代人很多代人的,原始的美妙。在我们多年的共同生活中,这样的没有了电的夜晚的骑行,不期然地竟将这种似乎久违了的美妙给带了回来。正是这一刻,使人突然意识到,即便那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中的慢慢变得无感了的生活,也依旧是真切的生活本身。只要停了电,只要脱离开日常的轨道,这样在旷野里并肩骑行,就会将那生活中被遮掩起来的本质再次显现出来。
没有想到的是,已经是几年以后了,已经是在寒冷深处了,那个暮春里的没有电的夜晚,那在黑暗的旷野中,我们在密密层层的麦田里并肩骑行的景象,从现在这隆冬中的蜗居里望过去,竟是这么真切,这么分明。
人生的路上,可以成为永恒的,往往是这样被天空和大地、季节和植被,被天光云影星光月色烘托和镌刻过的生命片段;这样你我既实有又超离的,在一起的写照。它们貌似没有意义,却有着既倏忽一瞬又堪称永远的定格之力。沉淀到我们每个人生命底色里的,往往就只是这样一个两个与生命相始终的场景。它们,就是我们用生命的笔触,描绘出来的,最完美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