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速写:与一只鹦鹉田野相遇
梁东方
秋末的时候,离开城市,置身乡野之中,总还是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不论是广袤的视野,还是在大地的边边角角里硕果仅存的花花草草,或者就仅仅是眼前这样,所有植被的叶子都已经被夜里的霜冻都打蔫打卷了的菜架果园,踩在咔咔作响的枯叶上、衰草上,也会有一种难得的的只属于这个季节里的自然的气息弥漫过来,将人包裹住,再次告诉你人在天地间的事实,并且因为这样的事实而让人沉浸到一种可以使人身心舒适的悠然里去。
枯萎的叶子也是叶子,它们衰败的样子既可以让人回忆起春天的萌生、夏天的盛长、秋天遮挡着果实的婆娑,本身也是一种美的存在:暗黄的锈铜的颜色与卷边的收缩的形状,还有一碰之下就已经碎如齑粉的质地,都不妨碍它们在深秋季节的气温最高的中午时分,好像又有了希望一样地静穆的、并无不甘的安静。
苹果叶子核桃叶子桃树叶子豆角叶子牵牛花叶子洋辣子叶子南瓜叶子冬瓜叶子,每一种叶子在冬天到来之前衰败的样子都不大相同,都保持着原来属于自己的特征;但是却有一律的宁和,有可以抚慰人心的譬喻的力量。
这样的好感觉是人与天地共襄的,因为抬起头来连在城市里严重的雾霾也像是轻了很多,头顶上已经有了久违的蓝天和一缕白云。突然,从被这些枯萎的叶子夹峙的小路的一侧以直线的方式,不,是以旋转的方式窜过一个影子,一个蓝色的影子!还没有等到自己反应过来,那道影子隐约的蓝光已经定定地落到了右侧的小核桃树的树杈上,相距不过一米远而已。
居然是一种鹦鹉,蓝色的鹦鹉。这种南美洲热带雨林里的鲜艳颜色,突然呈现在深秋时节的华北大平原上的衰草寒烟之中,竟然一点也不违和,很自然,很熨帖,好像就是本地的出产一样,仿佛周围还会有很多与它一模一样的伙伴。然而事实上仅此一只:从它看到人不像野生的麻雀喜鹊一样立刻远飞高走,而是冲着人而来,落到距离人只有一臂之远的地方,并且高度正好和人的身高相仿,以便面对面的情势看,一定是家养的笼中鸟跑出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尽量慢地支起自行车,不过在这静静的田野里,也还是有车梯的咔哒一声响。但是它没有因此而飞走,甚至没有动一动,依旧是那样侧面对着我,偶尔扭一下头,然后便又扭回去了的样子。
绕过前轮,向它慢慢地跨出去一步,它没有动。举起手机,凑近它去拍照,它没有动。看来它是熟悉人类这些举止的,它是有这样与人近距离相处的经验的,甚至就是在人类气息的氛围里长大的!
于是我试着发出一些人类模仿鸟儿、招呼鸟儿的声音:嘟嘟嘟,吱吱吱,嘚嘚嘚……它对每一种叫法都不反感,甚至对其中某一种还格外有些反应,立刻就扭过头来,用隐藏在深深的蓝色羽毛中的眼睛看过来;小小的弯钩鼻子几乎被风掀起的蓝色羽毛给挡住了,让它有了一点在家里做笼中鸟的时候所没有的大自然中的风尘感。
我试着伸出来手,希望它能一下就跳到我的手上,像通常在养熟了鹦鹉的人那里所见到的那样。这个动作使它警觉,马上就双脚挪动,向着树枝的远端而去。那种脚步的挪移方法是快速的,也是带着一点点滑稽的:左脚向里、右脚向里,然后又左脚向里、右脚向里,整个身子迅速平移。
它虽然没有跳到我的手上,但是这种仅仅向里面挪移了一下的动作再次证明它是家养的鸟儿,而不属于华北平原上的大自然。在马上就要到来的剧烈降温天气里,现在这样于枯枝败叶里洋溢起来的祥和温暖,将一去不复返;基因是南美洲温暖环境的鹦鹉,一向在笼子里、在人类的建筑中所享受到的那种不寒冷的待遇,将再难寻觅。等待着这只蓝色的小精灵的,将是被冻饿而死的悲惨前景。
它好像浑然不觉,对于我想让它跟我走的提议既不无诱惑,意意思思,思来想去,又充满了警惕:你虽然态度也还和蔼,但你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主人,你不是我见过的朋友!
在我再次伸手靠近它的时候,它终于飞走了,飞到了远一些的隔着篱笆的高树枝上。它很清楚怎样远离人类,知道什么对于人类是很难克服的障碍,而对于它们鸟儿来说是轻而易举的振翅飞翔一下而已。它飞起来的姿势很凌乱,不是本地鸟儿那样的一条直线,而是转着圈炸着毛一通胡乱的周旋,待你还没看清楚的时候,已经站到远远的高枝上了。它变成了不仔细辨认就很难被发现的一点点小小的蓝色色斑,镶嵌到了核桃树虽然稀疏了很多,但是依旧斑斓的树冠之中。
这只厕身自然环境中的蓝色的鹦鹉,给人留下的印象比此前见到过的所有鹦鹉都要深。它在周围颜色对比中的绚丽而美妙地颜色与姿态,它与人的似近还远的态度,以及它在人类想来不妙的前景,都让人念念不忘。如果不是拍下了它的照片,真就连自己都会觉着不大真实,像是一个短短地白日梦。
在它远远地并不飞走的状态里,我站了很久。后来发现草地里有一个不大的南瓜,只好将南瓜摘了带走。因为,周围已经有被冻烂了一部分的南瓜了。这时候意外的看见一只深棕色的黄鼠狼正在过路,从小路一边的草丛里钻到另一边去;虽然没有来得及拍照,但是那种棍状的身体和灵巧快速的身姿还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万物收敛,大地沉睡;草木瓜果、昆虫走兽、人与鸟,大家各奔前程;好自为之,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