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速写:纯净的山谷
梁东方
山谷总是美的。
山谷的美在从来没有去过山谷,或者很长时间没有去过山谷了的人那里,总是可以有从道听途说中想象,或从记忆中来的怀想,比如小娟的“山谷里的居民”乐队所演奏的那些纯美的歌曲尽力描摹的样子;但是,大自然的美终究是只有切身去体验的时候才更丰富,才会有更属于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特点。任何哪怕直接描摹自然的艺术形式,都不过是个人的现实体验、生命体验之下才会更有意义的附加或者凭借。
在又一个深秋时节,走到高山山顶上一条不知名的山谷里的时候,我就已经达成了这样尽管曾经实现但是却也久未实现过了的山谷之行。
非常值得庆幸的是,这条山谷非常纯正,没有人类的过多打扰,没有开山的痕迹,没有整修过道路;除了顺着小溪而上的羊肠小径之外,就只是被茅草覆盖的过去的梯田了。
这里那里站着的钻天杨、柿子树、黑枣树、核桃树,从站位和树姿来看完全是一派天然;有的站在山坡上,有的站在溪水旁,有的则完美地覆盖着山路。它们的高低错落和自由伸展之状,一定会被它们在城市里的兄弟姐妹所羡慕;羡慕它们能按照最初风与鸟将果实带到的原始位置,落地生根,自由生长至于今。它们既有新生的小树,也有粗壮的大树;既有给整整一块梯田撑起了大伞的宏大,也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坚定不移。山脊线上的树丛因为站位特殊,风很大,气温很低,所以叶子都已经掉光,根根清晰的树枝树杈像是马的鬃毛一般整齐排列着,一再让人伸手指点着驻足观望。
落在小路上的黑枣果实和石头子儿在一起,从颜色上看像是羊粪球,捡起来放到嘴里却是最美味的甘甜。黑枣只有在充分成熟并且不涩以后才会掉落,而掉落在这样纯净的山谷里,也近乎一尘不染,捡起来就可以吃到嘴里:风干了大部水分以后的小小果实,既有水果的甘甜,也有浆果略略的筋道。
相对于黑枣这种天地赐予人间的口腹之享的美味特征,没有了叶子以后还挂在树上的红红的灯笼柿则更接近于一种美学装饰。它们均匀地点缀在满树树冠上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一幅画,而不单单是等待采摘的果实。
实际上一旦到了这样的季节还不采摘,这些柿子也就成了给鸟儿们留着过冬的粮食了。同时,它们在整个秋天和冬天长久地挂在树上的模样,给所有有幸来到这山谷里的人以令人欣喜的观赏收获。在摘到一个已经红软了的柿子试吃以后,大家应该都不约而同地认定,还是让它们继续挂在树上,挂在树上看,远远比摘下来吃到嘴里更有价值。
在这样纯正的山谷里,可吃的东西还有很多。酸枣树的叶子已经变得金黄,金黄的酸枣叶子里的那些小小的红色酸枣,每一个都有带着浓郁的山石气息的酸甜味道。树干粗黑的大核桃树上,所有的核桃都已经带着已经变黑了的皮儿成熟了;根本不用伸手去够,只要在树下捡起来用手边的石头一砸,就能吃到其中的既鲜也干的核桃仁了。
随手从树下捡起来,用随时都在手边的石头砸开,这是吃核桃的最高境界。
在貌似贫瘠的山谷里,秋天的果实将人和动物的食粮点缀到了各个不同的角落,而颜色变换的山草野花则在经历一个个夜晚的寒冷之后,将这样有食物的山谷给渲染得遍地斑斓。在整体色调的灰白苍黄之中,总是有些暗红的草茎乃至鲜艳的灌木叶片,像是点睛的火炬一样惹人眼目。一种很平常的草本攀援藤萝大大的叶子,从中心开始由绿而黄,由深厚而透明;猛一看像是满山坡的梨树,走近了才能发现那种漫过所有植被的婆娑姿态之中,是非梨树所能有的铺张。
在山谷里,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小草,这时候也都参加了这季节之中最后一次颜色的盛宴。梯田里的向日葵收获以后根根直立的茎秆现在已经都变成了一种明黄色,一排排整齐的明黄色的向日葵茎秆在头部曾经挂着沉重的向日葵花盘的地方,一律有一个明显的弯曲。这种整齐的造型和一致的颜色,在山谷里像是某种具有音乐标志性质的符号,和衰黄色的谷子地边上的青色的碾子和碌碡,以及小路上的牛粪一起,顽强地演示着人类的痕迹。
有风声,有掠过山石山草和树梢树冠的风声,在山谷里试探着呼啸而过。这是冬天的前奏,也是山谷还是自然的山谷的最明显的标志。这样的山风带着于人类而言的寒凉与恐惧的气息,是我们对于曾经的山野和在山野中求生存的山民们的深长的记忆。也是我自己小时候在狼牙山下的姥姥家里的童年记忆的最确切的切入点:那种人在自然中讨生活的无依无靠,孤苦却也总是在顺应的同时不息地顽强挣扎的生存状态,那些亲人们相濡以沫的话语和气息,这时候都能顺着山谷的风声骤然而至,又倏然远去……
一个人,在又一个秋天里走过了这样一条纯正的山谷,他的这一年,这一个季节,就没有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