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蝉话: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
梁东方
找蝉蜕,是酷暑里不足为外人道哉的仅仅属于自己的快乐。
在盛夏酷热闷热潮热等等一系列的热中,只有找蝉蜕这件事可以让人精力集中,很快就进入超然忘我之境。如果不是蚊子的叮咬经常让你不得不回身现世的话,就真像是梦游一样一直在童年的精力集中专注转神的妙不可言里徜徉了。老子所云能婴儿乎之境,莫不过此矣。
在人之为人的诸种自由里,这种介于现实和梦幻之间的妙事,属于一种与季节相伴的时不我待的品类,与春天看花秋天看叶属于同一稍纵即逝之时间序列,也是生命之所成为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时序到了这个只能开着空调熬过的漫长状态里的时候,它就在你身边,就看你是不是要享用而已。
蝉蜕不能油炸,蝉蜕只不过是蝉蛹的躯壳,因为在地下七年最多在中医看来有点药用价值而已;蝉蜕挂在树叶背面,趴在高高的树干树枝上,你不管它,它会随着风雨掉落,并且最终零落成灰碾成尘。你在中间截留了它,不过是要将这种终将回归尘土的躯壳拿回了家,熬了一次水以后再扔掉而已。充其量是没有让它的有效成分直接归于尘土,对大地似乎也谈不到有多大损害。这与直接打着手电找蝉蛹,知了猴,然后回家炸了吃肉的做法是迥然不同的。那是杀生,尽管为了口腹之欲而杀生在人类自己从来都司空见惯。
找蝉蜕这种不杀生的“截留”,在现实人生的功用之外,更还有一层寻找的快乐。它在树枝树干在草茎草叶上的存在的不确定性,使这种寻找变得很不容易,也变得很有趣。像是捉迷藏,像是寻宝游戏。每次发现都会带来根植于生命深处的原始的兴奋,每次摘取之前甚至都会忍不住拍照留念,都会为它们隐藏自己的精巧的智慧而感叹——它们很明白以人类的普遍身高在它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的视角范围,它们会尽量逃出这个范围,让你不抬头就不能发现,不低头翻过来看就不能找到;它们往往就在叶子背面,往往和树皮上疙里疙瘩瘢痕混在一起——在越来越多的树木都被在树干中间缠了胶带以防止害虫上爬以后,它们现在已经越来越多在地面上的灌木草木上直接进行蜕化羽生了。
当然,它们的隐藏不是为了不让人找到蝉蜕,而是不让人找到蝉蜕之中的蝉蛹,蝉蛹羽化之后在一两个小时之内很脆弱的蝉。
在越来越恶劣的生存环境里,这种不得不进行的适应它们一直在进行,而随着地面被越来越多地硬化,它们的应对措施已经越来越狭窄而无效。这种在盛夏里找蝉蜕的乐趣,不知还能再持续几个夏天,至少今年夏至以后小暑之前户外的草丛树干上还是又一次让人惊喜地看到了它们。
今年第一次看到蝉蜕,还是禁不住为蝉蜕本身而感叹:时隔一年,它们显得既熟悉又陌生,而且还像是第一次看到那样专注地凝视了许久;作为蝉蛹曾经的躯壳,其晶莹透彻,精巧精密都让人惊叹,它生之不易,蜕之不易,而能留到由你来发现采摘就更不易。
蝉蜕所有的四肢与头部的构造都极尽天下造物之能事,那种只属于有机的生物体的任何人类的机械和技术都无法模仿的,只有最熟练的画家最圆熟的笔法才可能肖之几分的头大身小的腔体线条,后背开口之后整个身躯由椭圆的锥形体开口向下,逐渐降级到了上大下小的椎管,两只突出的眼睛的位置上的如灯的凝视构造,还有原来四肢位置上的空洞的渐大渐小之间完美的过渡,还有琥珀色的外壳之内丝丝缕缕的白色筋膜等等细节,都极其复杂,极其周密,极其超乎想象:这就是每年都会专门来找的蝉蜕,它们竟然是如此复杂精致的一种造物!
它们比之任何宝石或者珍珠都也不逊色甚至更复杂,它们比之人类自身也绝不缺少精细生物的神妙;甚至还因为将如此精密的一切都安置在如此小巧的躯壳里而显得更神奇!
在所有大于等于人的快乐里,这种在体积上小于人的事物实际上也在大于人的范畴里存在着;它们只是被人类作为食物的历史和现实,它们即使被作为食物也从来不被端详的地位,以及它们越来越艰难的生存环境,都无损于它们在这个世界上与人类不分高下甚至更其高远微妙的辽阔与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