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春和《参考消息》
七十年代中期的时候,文革已经都了后期,排子房中少有文化气息,除了偶尔能见到一本半本被孩子们追捧着将脑袋凑到一起观看的小人书之外,就是大人们神秘的互相传递着的批判读物《布拉格之春》和《水浒传》了。
那时候,有着高高的身材的邻居大春,画的一手好画,但是初中毕业就在家里呆着了。没有学上,也没有工作,竟然和退休的人一样,青春就只在无谓的消磨中了。我跟着他学过画,他指导我画过一棵松树,那幅松树被父亲拿着,很是欣喜地给不少人展示过;大概是认为我很有画画的天才,或者说希望我有那样的天才。大春作为老师自然是知道这外行看起来只是像的画的问题,不过他没有说什么,而一直很像一位老师地点着头,含蓄地笑着,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于习惯性的客气的时候发出的谦虚的声响。
虽然没有上过什么学,但是戴着眼睛的大春却是一身的儒雅,记忆最深的形象是他每天下午去单位门房拿《参考消息》,然后一边走一边低着头看地向回走的样子。他的这个样子是年纪不大、刚刚从浑沌的童年里走出来、刚刚懂得寻找人生的方向的自己崇拜的对象,顺带着也就崇拜起那份据说刊登内部消息的神秘报纸《参考消息》了。
《参考消息》上的内部消息,实际上都是枯燥的《人民日报》的协助性的内容。主要是别国的报纸上夸中国的文章,要不就是外国人夸中国的言论。偶尔有些中性的不夸也不贬的文字就已经算是相当难得的东西了,其内容也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主要是那种与国内的乏味的宣传腔迥然不同的客观的调调,那种公正的立场本身,似乎让人可以通过它隐隐约约地望见外国人的言论状态,望见他们的新闻与言论的令人耳目一新的方式。以此从他们说话的习惯与气息里,从他们的只言片语的缝隙中,猜测和想象他们的生活状态,那种生活状态与我们当下的严重区别。当时我们虽然互相不说,但是相信每个人都已经意识到,外国虽然没有高举猎猎的红旗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但是生活似乎比我们也不差;在世界上需要被解放的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中,也有些并不急于被我们去解放的人存在。
《参考消息》被大春详细地看来看去,把每一篇文章、每一段文字都翻来覆去地看上好几遍以后才算是可以放下了。放下的时候他会仔细地按照原来的折叠的印迹叠好,然后按照日期的先后次序摞到一起。一连几个月、几年的保持都被他仔细地摞在缝纫机边上的地上,底下还垫了厚厚的木板。
《参考消息》是大春和文明的唯一联系,那些和他的生活,和周围所有人的生活都没有任何关系的国际大事,像一盘没有意义却有乐趣的游戏一样深深地吸引着他,吸引着一个刚刚成年的人类成员从动物的迷茫向往着理性的分析与判断,从日常生活的松散和琐碎向往着处理国家大事的时候的那种重任在肩,甚至只是那种正式与隆重的气氛与表情。
我们虽然处在一个所谓文明的时代,但是每一个具体的人和这文明的联系却往往还需要自己格外的努力与坚持,稍有懈怠就会永远的坠入野蛮与无序、庸常与平常的日常生活的重复与麻木之中去,使自己的生命等同于动物一样成为只被本能、重复的本能所支配的盲目之物,百无聊赖,生不如死。《参考消息》是他作为一个青年与这个世界同步的唯一桥梁,是他的生活里的虽然微弱但是很确定的文明的光。
在一个突然大乱了一阵的下午,几次自杀不成功以后,大春的母亲终于如愿了。我惶恐地望着他家发生的一切,眼光却一再停留在位于他家门前的排子房的公用水龙头上滴滴答答的水滴。
大春勾着腰,捧着母亲穿着抗美援朝的时候的志愿军的军装的照片去送葬的样子,成了那些年里他每天去拿《参考消息》然后一边走一边读地走回来的生活的一个终结。他的生活从那里开始改变,改变的最初迹象就是很长很长时间都看不到他去拿《参考消息》了。那报纸一订就是一年,不可能中间断掉的。他可能觉着母亲去世了还去拿,属于不孝,所以就积累上很多很多天再拿了。而他自己的生活,他所面临的问题也突然都摆上了最急迫的案头,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了。
他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最早开始做小买卖卖服装的人中的一个,考大学自然也试过,但是差得很远,也就放弃了。后来我上大学,放假回家以后他会着意地问一些大学生活中的事情,诸如宿舍怎么住,业余生活怎么过,图书馆具体的开放时间和结束时间、还书方式,等等。看得出来他对大学生活的向往,对我的无比羡慕甚至高看一眼,但是他说话的态度依然那么平和与笑意充沛,没有沮丧,没有一点儿自怨自艾。
他没有能上成学,而卖东西做小生意又绝对不是他的长项,所以在过了几十年以后他虽然不卖衣服了,但是也不过是在养鸡场给人家打工。读《参考消息》成长起来的大春,终于在一个也许距离《参考消息》最为遥远的养鸡的领域里找到了自己生活的全部根据。他说他的养鸡技术已经小有名气了,别人的鸡闹鸡瘟一死一片,他养的鸡照样活蹦乱跳。
很多很多年以后再次见到他,他依然是那个戴着眼睛、勾着腰、点着头、说话很客气、很有笑意、有很多语气助词的知识分子样子,依然有着青春时代每天去拿《参考消息》的时候的风采。他对自己的养鸡之事非常自豪,在技术上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程师水平的专业人才,很多养鸡大户都会聘用他,而他也会带着妻子一次又一此的从一个养鸡场辗转到另一个养鸡场。
最近回家,父亲告诉我,大春的爸爸把保定和附近城市的老朋友都召集到了一起,请客,请住宿,在保定聚会了一次。八十多岁的他召集这次聚会的意思是,人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大家还都清醒的时候,最后一次集体见见面。不知道大春是不是参与了这次活动,不管参与与否,年近退休的大春也都是很能体会其中的意味的年纪了。我们都曾经以《参考消息》为高大上的追求目标的荒芜人生,终究要落到什么样的平凡平庸土壤之上扎根发芽,互相之间实在是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又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镶嵌进去了什么说不清楚的姻缘。
人生如花,自有因果。很多时候不在花开的地方,而全在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