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中山国的丘陵大地上
再次走在古中山国的故都的丘陵大地上,放眼四望,依旧是满心的愉悦乃至欢喜。
显然不是当代人才对地形有了感觉,否则就解释不了三千年前的古人何以会选择这样地方建都了。山脉逶迤的崇山峻岭之外,丘陵与平原相接,丘陵在东边、北边做了天然的高墙,而且这道高墙还是连贯的,中间没有过分低矮、过分高企的地方;而滹沱河更在南边则做了天然的护城河。这样的位置,在冷兵器的时代里,等于是大自然给人类提供了天然的城垣。
即使是今天,现在,走在它宏伟奇妙的地形里,也依然让人感叹不已。我们如今在这样的自然怀抱里的安详与稳妥的感觉的基础,是一种人类长期依赖于自然、依赖于大地的时代中,已经养成的对于好的地理形势的无条件认同,从而也是地理给予人心理上的莫大慰藉的习惯性流连。
虽然人类已经基本上脱离开了需要地理环境直接护卫着的时代,但是我们的心理机制还在,我们永远都是自然的孩子。能有机会重新置身自然,置身到这样宏伟奇妙的自然环境中,依旧可以给我们带来无上的愉悦与满足。
这样的行走,这样在山与平原衔接的地方始终瞭望着大地山川的行走,就是在早春时节和煦的不刺眼的阳光里度过生命中的一段时间的最佳方式了。不是景点,所以不仅没有门票,而且再无其他游人。自然与生活都以本来面貌呈现在眼前,道路和方向也都是随机的选择,看见哪儿有意思就向哪儿走,这近乎是唯一的原则。
这个没有原则的原则,使人像是小孩子在田野里的玩耍,全无目的,也没有方向,随行就势任意而行;走过树下,走过沟坎,走过水库,走过林带;走到高处望远,走到低处看细节;哪里哪里都是自然而然的感叹,哪里哪里都是出乎意料的美妙。沟谷中的树林中,褐色的落叶铺展得非常均匀,这是被整整一冬天的风吹得;踩到这样干燥均匀的落叶上去,细碎的声音也是均匀的,即行即有,停脚下来便又立刻安静。亘古的安静里,只有贸然进入者丝丝缕缕的喘息。
伴水而生的野树,将被伐尽,偶有几棵硕果仅存,依然可以看到自由的枝干在蔚蓝的天空中描绘出来的似有玄机的美。收获这样的美的一个重要条件是一定要步行而不能开车坐车,只有步行才有大量细节呈现在眼前的时间和机会,只有步行才能还原到与三千年前的祖先时代里同样的节奏,也只有步行才能有任意而行的方便。
步行在这样的丘陵上,始终可以向四面八方瞭望,视野开阔,心旷神怡,像是歌德当年在魏玛共和国的丘陵上俯瞰所辖的疆域与山谷里的生活,获得视野的满足之外更有思绪飞扬的不尽享受。
在孙家庄村北逐渐倾斜而起的坡顶上,有一排树。这排树高高的树冠和沿着引水渠从坡顶上下来的两列高大的护渠树的树冠,在空中相交,形成一纵一横的树冠的交叉。因为地势抬高的原因,这样的交叉是在半空中的舞台上完成的,它的宏伟与安详,都不能不让人目不转睛地发出由衷的赞叹。我们仰望着接近,我们仰望着徘徊,在这个交叉点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很多次。
这个位置是走路的人天然的歇息点儿,是生活里一个很自然的休止符。在这个位置上,顺着树行可以望到平原,顺着树行可以望见谷底的村庄,顺着树行可以想象渠水欢畅,顺着树行可以在人与自然在丘陵大地上合力勾勒出来的井字结构里,复原这里生生不已的四季。
在路口的地面上发现了一通很大的石碑,石材是当地少见的蓝汪汪的青石。石面上的字迹娟秀挺拔:
皇清处士XXX夫妇合葬墓咸丰某某年某月
将近两百年了。对于一个有三千年历史的地方来说,这两百年完全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任何一个人类个体来说,两百年都已经是遥远得完全不着边际的存在了。
石碑上的名字已经被刻意凿掉了,不知道是有仇家,还是因为革命的结果,抑或是后代为了怕这种出身累及子孙而做的“毁尸灭迹”。如今大约是已经没有谁知道他们生前是谁,因为在本村都已经任其倒在路口成了万人踩踏的垫脚石,说明后人已经断绝,或者后人已经不知这是自己的先祖了。
人生一世就是一世,后延到第二代也许还对自己的后人有所影响,有所追念,到了第三第四代以后就连最后一点点精神性的存在,也就是名字本身也都已经渺焉不存矣。
恒常的只有大的地理格局,还有轮回的四季。我们有限的生涯之中经常可以在四季之中这样贴近地理形胜,便是在相当意义上在靠近永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