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难再

题图照片右上位置的山峰上，可见明显的炸塌岩层以及灰石下泄填压山谷的情况

对于平原上的人来说，燕尾庄是名副其实的高高在上。这里海拔一千多米，主峰是1200多米。而即便是靠近山地的华北平原上的海拔，一般也都在百米之下。从平原上到燕尾庄，等于是站上了千米高差的天空；既往的生活都成了下界，而燕尾庄的分分秒秒都已在天堂。

高海拔地区的纯净让人在置身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欣喜，极大地提高了人的生命质地。高海拔地区的纯净之中，通透着脱离了低地人口和工业密集地区的污染以后的超拔。这一点只有在从高处驱车而下的时候才会特别直观地意识到，因为上坡的时候在汽车里面是没有太大的感觉的。长长的下坡则非常明确地显现出了高差，几乎不必加油就可以飞快下滑的车速让你真切地体会到了坡度到底有多大。

一直下坡，一直下坡，似乎永无止境；已经下到了最深处了，可紧接着一个拐弯之后，马上又是一轮新的大下坡。很久很久才终于走出了山谷，才走出了山峦，才到了平原之上。到了平原之上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一旦回到平原上，高远的燕尾庄立刻成为挥之不去的记忆和当下含混不清的万事万物的背景。这固然因为是心有所系的绝好回味与向往，但也同时更是唯恐其一现昙花式地就此消亡的担心。而事实上，即便身在燕尾庄其实也已经发现了让其很快就不再高远的诸多危险。

在山坡上挖蒲公英的时候我们意识到了需要节制，尽管这样的有节制的维护心态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因为山坡下修路修渠所破坏的程度巨大，巨大到连山顶上一段壁立了亿万斯年的高崖都已经被炸塌，土石填压了下面一条山谷中的全部植被，留下了永远挥之不去的巨大伤疤。任何不尊重天然的地形地势、不讲美观的人类行为，也就同时是不科学的唯我独尊，终将祸及人类自己。

开发旅游的冲动一再蛊惑并伤害着深山老林中这华北地区最后的净土。燕尾庄所在的巨大的燕尾沟山谷，因为被认定为可以利用、可以以之挣钱的所谓可开发资源的性质，很快就出现了众多的以收费为目的的旅游点。

高山在古代，在并不久远的过去一直都是人迹罕至之地。关山阻隔，任何人抵达都异常艰难，从而被赋予了诸多令人向往的神意。而今交通之便逐渐降解了神意，而唯其生态空气之醇美又成为令人叹服的最佳生命环境。

这种环境的原始性在周围广大的地区里都是独一无二的，尤其对于平原上的城市来说，无异于听说过没见过的仙境。可惜的是，在汽车时代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一点点自由审美自由通行的空间与时间间隔，一切就都变成了商品化的存在。

老百姓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园，好山好水，突然就成了某些机构与人谋财的工具，占有驱赶压榨等等都不在话下。进门要票，进村要停车费，即便是居住在这里的人，早起散步也不能进入他们圈定的景区一步。假如有游客去大门检票处就此询问，也会遭到充满警惕的回击。都是占据的燕尾庄的山场的景点之间各自为了挣钱也生出矛盾，南山是私人开发，因为与公家的景点争了游客，已经被强制关闭；而今游人只能站在山谷里，仰望巍峨的高山上重要节点之处一座座亭台楼阁喟然兴叹。

景点挣到了大钱，并且还要继续挣大钱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不容任何置疑。山里的淳朴已经开始被旅游点的铁面与牟利主义的诸多细节给侵蚀。

燕尾庄是当年电影《白毛女》的外景拍摄地。这里以此为文化创意生长点，搞了白毛女纪念馆，搞了白毛女故里，还把当年拍摄用的院子命名成了黄家大院。当年创作出来的的阶级斗争已然成为现在利益化的市场追逐中的有利元素，在如此纯净的环境里，或者大书特书或者不闻不问都有着唯一颠簸不破的钱的尺度。

这唯一尺度的可怕之处就在于随时都可能以轰隆隆的巨响将万古高山莽莽山林毁于一旦。即便外形还在，也破坏掉了原来彻底依托自然彻底顺应自然的生产生活方式，不论是山川还是人心，都再难有既往纯净的高远本质。海拔没有变，附着在海拔上的美已然危矣。

人间的淳朴的性情、文明的理性与科学的秩序永远是其所栖身的自然的美的核心尺度，单纯的自然之美往往因为人间的不平而黯然失色。燕尾庄这样的地方，在大山高处宁和万代，当年在这里演绎阶级斗争是时代之需；而今对比着当年的阶级斗争涉及面更为广泛得多的问题，采取置若罔闻或者压力管制的方法都无异于掩耳盗铃。

怎样不以挣钱为目的地保护好山林以及山林之中古老的生活传统与生活方式，怎样让掏钱消费的商业化的旅游商品变成自然而然的人民审美遗产；既保证所有人来去自由的基本权利，又严加管护，还全民大众以一个自然与人和谐着的独特地理存在，实在已经迫在眉睫。国外有了两百年传统的国家公园设置，实际上是大可借鉴的方式方法。

不以挣钱为目的，尤其不以一小撮人挣钱为目的，不以某个部门某个基层政府挣钱为目的，只以保护为目的，一切才可能有真正的转机。

自然，在我们的土地上，这样说说容易，做起来几乎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因为，这首先就需要既得利益集团自断财路的自宫。这样的要求无异于与虎谋皮，实在太自不量力了。

好在，过去的燕尾庄以及刚刚涉足过的残存的燕尾庄，总还可以留在梦中。